他知道唯有这地养得出宋诀陵那般齐天骨,那般深邃目;他知道这广阔无垠的北地是何其宽广,装得下鲜血,也容得下千千万万高大挺拔的身躯。
他知道也许他会在塞外漂泊几日,死在游荡的秦人手里,可是他绝不会失了方向——那是他师父教授他的本事。
他瞧着地图上的大漠,手指不慎在极东的那片杉林蹭了几下。
他想前些日子俞雪棠同他念过,她曾瞧见宋诀陵直行追击,照那伯策的歹心,必定是诱宋诀陵跑去了西北的蘅秦老巢。
可是季徯秩并不那般作想。
追赶方向不仅要看伯策的,还得看宋诀陵的。若宋诀陵自伯策的西南方向追击,迫于此威逼,那伯策未必不会选择向东北逃窜。
余热不解,风刮过带起氅衣下头的一阵又一阵凉。季徯秩头晕目眩,却是笑着。
烧罢,烧罢,烧得头晕至少暖和。
***
季徯秩从缱都跑到这塞外,已有两个半月了,如果宋诀陵没有吃食,估摸着早便死了。
他明白,他也明白,他都明白。
可难不成要他返程去宋诀陵碑前走一遭?
他头一回在路上过了新年,也头一回见识到塞外春景。他的身子叫那寒温拖着,今儿已成了顽疾。虽也不常烧,但偶尔会再度起来。他的食物快要吃尽,剩下的勉强能支撑他返程。
然而,他不死心。
他在河边驻步饮马,眸子转向了东侧若隐若现的杉树林——他明白自个儿将在那儿燃尽最后一抹希望。
那儿也许是他的野坟。
霜月白聪慧,识得自辨常路,不要季徯秩缆绳,便知要朝何处撒开铁蹄。杉雪簌簌,叫雪从颈间坠入颈间,有如触上几点冰凉刀尖,下一刻便要溢出鲜血几抹。
季徯秩怕树枝扎人,伸手去拦,却是在伸手拦木,割得手上伤痕不断时,他拨开群杉,窥得林深处一简陋木屋。
当宋诀陵的模样被窗子框出来时,他简直不敢认。他没上前,仅仅站在林间看,看那人忙忙碌碌,从里头走到了外头。
那人劈柴烧火,身躯挺拔,只是身上伤似乎还没养好,面色苍白,双唇也了无颜色。
然而许是见着熟人缘故,那霜月白仰起颈来,叫那銮铃清脆迸响。
栅栏围住的劈柴郎君耳尖,纵然隔着好些距离,却还是侧目去看,只一刻便叫周遭万籁阒静无声。
“况……溟?”
宋诀陵怔怔跌后一步,随即用手半遮着脸,喃喃念:“哈、糊涂,我糊涂了……”
那季徯秩急急栓了霜月白,推了那扇半掩柴扉,朝他走过去。
然而红衣拥近时,宋诀陵却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大手在空中虚晃半晌,末了决绝地随着拧起的剑眉一道耷拉下去,他说:
“前阵时间我受了些伤,巧遇屋主搭救。今儿紫章锦伤着了腿,外头雪势压人,光靠脚程撑不了多久,索性再于此地叨扰一阵。”
见身前人闪躲不断,季徯秩唯能心痛难耐地收回手去,哽咽道:“宋落珩!你……你啊你,你可知你的葬礼已然办毕!!”
宋诀陵不敢直视他的双眸,病白的唇叫他咬了进去。可是余光方笼进那人儿,他便抑制不住要将那人扯入怀里。
他掐掌忍耐,忍耐,忍得青筋迭起
喉结在颈上轻滚,宋诀陵面上再溢昔日张扬笑,只是眉头怎么也捋不平,他说:
“哭什么?为我么?为我这么个混子?侯爷,你不能忘了啊,咱们可都有家室——!”
“俞将军同我说,她与您不过是对假鸳鸯……”
那话像是冬月河里刨出的冰碴,叫寒意缓慢地冻结了宋诀陵的骨,他自嘲地笑上俩声:
“可笑么?侯爷就笑我罢!我这么个无牙狼,哪里会有人乐意与我成佳侣?可季况溟,我纵不择她,也不会混账至夺人夫郎!你既已与那位结亲,又何必来招惹我!”
“若我说,我与付姐姐也不过逢场作戏呢?”季徯秩轻言细语,像是将那些字句轻吐在了他的耳畔,眸水却如冠上玉般,噌地红了,“今儿我寻你来了,宋落珩,你要如何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