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儿没想到这看起来温厚无比的王妃竟然还留有这样一手,饶是她自诩为智计百出,看着那碗黑漆漆散发着怪异味道的汤药,一时间竟也委觉不下。
俞王妃忽地浅浅一笑。
站起身漫不经心的道:“你千万要想好,舍了这次难得的机会,你以后至多只能当个平头百姓家的娘子,这天家的富贵从此再与你无关。而我离了你秀儿,身边还有珍儿、婉儿。我不过是看在过世姨母的份上,想把这第一次机会留给你……”
秀儿气得手脚发抖,很想依着本性站起身朝这对可恶主仆的脸上狠狠扇上几耳光,这看似劝实则逼的手段着实令人生恨。
可是她忽然想起在莱州时地痞骆友金脸上的嘲笑,忽然想起武馆被砸时邻居们的冷漠,忽然想起父亲下了大狱母亲四处求告无门,无奈之下爬上了锋利的钉床,鲜血从钉床上的缝隙中一滴一滴地滚落……
人上人的日子,从来都是需要踩着别人的骨头渣子和滴着鲜血的皮肉往上爬。
郑嬤嬷误解了她的迟疑,低低叹了一声,“府里府外不知道有多少女子做梦都想喝这碗汤药,舍弃一个不知长不长得大的孩子,舍弃一个不知面目的平凡男人,换取后半生的安逸富贵,这笔账任谁都应该算得来……”
话音还未落,就见秀儿已经极其利落地端起汤药,一股脑就喝得干干净净,连碗里的渣滓都不剩。
郑嬷嬷一时有些惊愕,晃眼间看见眼前女子脸上有丝不容错认的狠厉。待要再仔细看时却是一片温婉静谥,就疑心刚才是看花了眼。
俞王妃满意至极。
“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总算没有让我失望。说实话,我已经准备了十六抬的嫁妆。你如果不答应,我就准备把你风风光光给嫁出去。虽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也能保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她看着秀儿苍白的脸颊,语气里终于带了一丝怜惜,“早点回去歇着吧,这芜子汤有些霸道,后半夜多半有些难过。我让人给告一声假,再让郑嬷嬷亲自过去服侍你。”
肚子里已经传来一重一重的剧痛,秀儿却还是恭恭敬敬地福礼谢过,依言扶着郑嬷嬷的手蹒跚而去。
抄手游廊里已经挂起了字姓灯,远去女子的身形显得孱弱而无依。仿佛风一吹,就要融入墨一般的池水中。也不知什么鸟,停在枯瘦的枝干上一动不动,忽地又扑腾着翅膀飞开去。
事情进展得意外顺利,一向擅于运筹帷幄的俞王妃心头却格外不安,捂着额头沉思,到底是哪里出了疏漏?
郑嬷嬷悄无声息地进来,低声回禀道:“已经安顿好了,她说我在那边太招人眼,我已经叫了婉儿过去照应。这姑娘的底子不错,应该恢复得很快。”
郑嬷嬷是自己最信任的人,俞王妃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虑,“秀儿并不是我心目当中最好的人选,终究有一层扯不开的血缘关系。以后若是有什么事,处置起来……总归是有些不方便。”
郑嬷嬷将绣了百子戏耍图的缂丝小毯搭在俞王妃的身上,悄声笑道:“咱家老夫人听说过这么个人之后,寻机过来看了一眼,说形容有些不像。大舅老爷家的蓉姐儿,好多人都说像在生的三姨太太,你看这秀儿的样貌可有半分象蓉姐儿?”
俞王妃坐直身子,“我母亲什么时候过府来的,怎么没有人禀报于我?”
郑嬷嬷老神在在,“是老奴吃不准这个秀儿的身份,又像真的更像假的,就给咱们府里递了个信儿。没想到老夫人比我还心急,又不想惊动旁人,就趁你到宫中去的时候悄悄过来了一趟。”
俞王妃知道郑嬷嬷必然有下文,就抱着一只小小的珐琅填彩铜手炉认真倾听。
郑嬷嬷满意点头,细细交代自己知道的过往,“在滇南时,直到三姨太太快十岁了两姐妹才正式分开。咱家老夫人回了通州备嫁,三姨太太则留在滇南,打那之后她们再没有见过面。”
屋子里还是有些寒气,郑嬷嬷就把槅扇利落关了半扇。
“老夫人到府里来的那天,躲在暗处把秀儿从头到脚整整看了两个时辰。最后说,这个秀儿的行为举止没有一处象从前三姨太太。从来女肖母,这女子多半是冒认……”
俞王妃眼皮儿一跳,听出了话里隐藏的涵义,“既然这样,你还让我处处抬举她……”
郑嬷嬷按住了她的胳膊,眼里流露出一抹了然笑意,“周贵妃的千秋节就在眼前,咱们这一年里处处留心,再也找不出比秀儿容貌更加出众的人。不如将错就错,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更何况在那书房伺候的人说,王爷……对秀儿好像有些不同。”
俞王妃本来一直安然的眉眼忽然痉挛了一下,什么叫有些不同?
郑嬷嬷就拍了拍她的手心儿,轻声宽慰道:“你是我一手带大的,我这辈子唯一的念想就是你过得好。这男人就是这个德性,所以女人一定要把这种事看开,千万莫要憋在心头自苦。就是你不帮着王爷操持,也有无数的女子上赶着到王爷面前卖乖。”
俞王妃微扭曲的面目慢慢平静下来,又恢复了一贯的温厚和泰然,戴了嵌红宝石粒的点翠银护甲拂在缂丝小毯上,上面正好是一个笑容可掬的大头娃娃。
她轻抚了两下,终于笑着点了点头,“我得王爷十年如一日的爱重,这份福气已经是很难得了。”
郑嬷嬷眼角的皱纹松开,满脸欣慰至极。
“老夫人最怕你心慈手软,徒留祸患。临走时还特地嘱咐,这个秀儿手里既然有咱老郭家的银碗,那么肯定知道三姨太太的真正下落。按说这种爱慕虚荣冒认他人之女的贱胚,本来无需留有活口。但最后处置前,势必要让她把话吐露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