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废的车架扎在土里,一半车身被戳得粉碎,只剩后半截残骨遗骸在风中晃荡,车架噼啪燃烧,汽油顺着车架,流进沟渠,熊熊篝火灼烤人心。
受外力颠簸,陈东实侥幸被甩出车厢。然王肖财并无好运,引擎盖下的钢管,从车窗刺入,不偏不倚,穿入王肖财胸口,又从背后穿出,将他钉死在车座上。临死前,他手里还捏着那个快要报废的方向盘,口袋里塞满了钱。
陈东实艰难地抬起头来,划拉开车门,顶着灰头土脸,茫然而无措。
看着头顶某人七窍流血的惨状,他全身发寒,恐惧到险要窒息。
硬挺了这么久,没想到,最后就这么戏剧性地死在了一场意外车祸上。
他从没想过王肖财会这么死了,就这么峰回路转地死了,他甚至都没想过他死。在陈东实最初的计划里,就算得到一个较好的结局,王肖财也是被逮捕归案,被绳之以法,而不是死在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里。
陈东实揉了揉眼,反复确认着车里的人是否真的是王肖财,他甚至觉得这一切都像是在做梦,王肖财终于还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局,眼睛一闭,屁股一擦,猝然终结在这电闪雷鸣、生死疲劳的荒唐篇章里。
只是刚刚闪过的那是什么?
封锁通行的公用国道,不可能有其他行人车辆出没。此处又地段偏僻,荒无人烟,离乌兰巴托更有数十公里,好端端的,怎么会发生车祸?
陈东实强忍住惊悸,抓着车门,借力爬起。他顾不得背上扎得密密麻麻的玻璃渣,以及身上数不清的血口和刮伤,右脚上的某块骨头好像也撅断了,他顾不得细看,就这么一瘸一拐、一寸一步地挪到了马路上。
清晰可现的轮胎印尽头,一团黑影抱成一团。夜色太过浓重,陈东实不大看得清,只得继续向前。
直到他切身触碰到地上那团影子,堵塞在心口的那一股悲伤才汹涌爆发。他双膝折地,干笑几声,两行眼泪“唰”地滚落。
是牛,是一头小牛,是一头小花牛!
陈东实压抑不住地战栗,挣开被烧得破破烂烂的衬衣,放声大哭。
是他的花儿
是他梦里的花儿
是他日日夜夜、朝朝暮暮盼念的母亲!
“你知道吗?东子,人死之后,就会变成他最眷恋之人的心爱之物,回到亲人身边。”女人轻轻拍打着男孩的后背,双眼虚闭,泪腺不受控制地流泪,“等妈死了,就会变成树,变成鸟儿,变成天上的一朵云,一直在天上守着你、看着你。”
“那可以变成牛吗?”男孩睁大眼睛,天真地问。
“会呀,”女人一脸柔笑,小小的臂弯,如同一艘月亮船,“我会变成你最爱的那只牛,那只小花牛,无论咱东子去哪里,妈妈都在你看不见的角落,默默守着你。”
“花儿”男人瘪嘴失声,抱起那只呼吸恹恹的小牛,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妈是你吗妈?是你变成了花儿回来看我了吗妈——!”
牛儿虚弱地睁开一只眼,琥珀般的眼球里,滋出一滴眼泪。
“妈我是东子啊,我是你的东子啊妈!”陈东实用脸紧紧贴着脸,恨不得将它揉进骨子里,“妈你知不知道我好想你,儿子好想你妈你看看我睁眼看看你儿子吧!看看你的东子,你的东子已经长大了妈我现在一顿能吃三碗饭,妈!”
小牛伸出舌头,一下一下舔去男人脸上的眼泪,小尾巴甩巴甩巴,像是在告诉男人,轻易不要泪流。
“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你儿子这么多年来活得有多苦?为什么你没有告诉我,原来做人也会这么累我十四岁离家,睡过桥洞,扛过货包,打过零工,吃过垃圾,我什么苦都吃过,妈我对谁都掏心拿肺地好,你告诉我,为什么他们都要一个个都离开我为什么好人永远都没有好报?!为什么,为什么老天要这么对待我妈你听得到吗?听得到你儿子说话吗”
男人紧抱着那头小牛,声声控诉直入人心。荒芜一人的旷野,晚风迷醉,无边的戈壁滩上,风吹沙土,波澜滚滚。
“你的东子真的太没用了你的东子什么也做不好我这辈子好像只配一个人活着。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我的爱人,我什么也没了妈你儿子什么也没了”
陈东实将小牛锢得死紧,却又不可遏制地感觉到,它的体温在一点点淡却。那种感觉又涌上心头,那种流沙飞逝、无力挽回的苦痛,和四年前离开乌兰巴托时月台上的那道身影一样,慢慢隐去。
“妈你一定听得到我在说话对不对?”
陈东实使尽全力,托起那头小牛,一瘸一拐地小跑在公路上,妄想寻人呼救。
“妈你别死啊妈你坚持住啊妈妈,你已经把我扔掉一次了,你现在又要把我扔掉了吗?!”
他使劲摇晃着怀抱中的小牛,想要它清醒。牛儿哞哞两声,像是最后的悲鸣,她的眼泪已然干涸,原本充满活力的尾巴,也渐渐失去了生气。
小牛身下的血越来越多,陈东实低头一瞧,连人带牛一起跪在了地上。
“妈你别走妈现在连你也不要东子了吗”陈东实使劲掰开它的眼皮,不让它闭眼,澄澈的牛瞳里,倒映出男人满面交叠的泪痕。
“你的东子已经赚够钱了,我已经可以带你去做手术了妈!这次你别走了好不好,你留下陪我陪陪你的儿子,难道你刚回来一下就要走了吗我不要你走!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牛儿似听懂了一般,安心地把头埋进陈东实的胸窝。它伸出舌头舔舔,舔一舔,替男人清扫去脖子上大片大片的血。
温软黏热的牛舌,一点点变得冰冷僵硬。陈东实无法挽回地看着小牛慢慢失去力气,到最后,浑然没了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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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儿也终将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