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她是想更加谨慎些。”
“也只能这么看了。”
本多找不到一句安慰朋友的话,他无法用自己的经验开导清显,只能空发议论。本多为此感到悲哀。他有必要代替朋友爬上树梢,俯瞰地面,进行一番心理分析。
“你小子在镰仓同她幽会时,不是怀疑过自己突然觉得有些厌倦了吗?”
“不过,那只是一时的事。”
“是不是聪子小姐巴望再次获得更加深沉而强烈的爱,才采取那种态度的呢?”
本多以为清显自爱的幻想是这时候最好的慰藉,其实他想错了。清显对于自己的美貌已经无所顾及,甚至连聪子的感情也不放在心上。
重要的是能找个时间和地点,使他们两人肆无忌惮、无忧无虑地自由见面。他怀疑也许只有在这个世界之外才能找到吧?要不然就是这个世界毁灭的时候。
最要紧的不是心情而是状况,清显疲惫、危险、布满血丝的眼睛,幻想着两个人的世界的秩序即将崩溃了。
“要是发生一场大地震就好了,那样一来,我就可以去救她。要是发生世界大战也好了,那样一来……对啦,整个国家的根基都动摇起来就更好啦!”
“你小子认为可以做到的事,总得有人去干呀。”本多带着一副怜悯的眼神望着这位优雅的青年说道。他想,这时讽刺和嘲笑也许能使朋友振作起来,“那你自己就去干嘛。”
清显露出一脸困惑的表情,沉迷于爱情中的青年哪有这样的闲暇。
然而,本多的话又一次在朋友眼里燃起一瞬破坏的光芒,本多被这种光芒吸引住了。清显双眼内澄澈的神域,狼群在黑暗中奔突,那狂暴的灵魂于迷幻中疾驰的身影,在他的眼眸里瞬息即逝。不必行使外力,甚至清显自己也毫无觉察……
“用什么力量才能打破僵局呢?是权力,还是金钱?”
清显喃喃自语。松枝侯爵的儿子竟然说出这等话来,多少显得有些滑稽。
“要是凭借权力,你怎么办?”
本多冷冷地反问。
“那就千方百计获得权力,不过,要花一段时间。”
“权力和金钱从一开始就丝毫不起作用。不要忘记你是同谁打交道,对方从来都不把权力和金钱放在眼里,你所迷恋的不正是这一点吗?否则,你小子将把人家看成一堆碎砖烂瓦。”
“可是,明明有过一次例外。”
“怕是做梦吧,你梦见彩虹了。此外,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此外……”
清显一时嗫嚅起来,他那欲言又止的背后,似乎绵亘着难于预测的广漠的虚无之境,本多一阵战栗起来。本多想:“他们交谈的话语,犹如深夜工地上胡乱堆积的石头,一旦觉察头顶上是广大无边的沉默的星空,这些石头也只好闷声不响了。”
第一节的伦理学下课之后,他俩沿着洗血池周围的林中小道边走边聊。第二节课就要开始了,他们立即折回头来。秋天森林的路面上,明显地落满了各种杂物,厚厚堆积的湿漉漉的枯黄的树叶、橡子、过早开裂腐烂的青青的栗子、香烟头……其间,本多发现地上一团儿毛茸茸的东西,扭曲着的病态的灰白的身子,他停住脚凝望着,知道那是一只幼小鼹鼠的尸体。这时,清显蹲下腰去,借着头顶树梢反射下来的朝阳,默默盯着这具尸体不肯走开。
那团儿灰白是仰面躺着的胸毛,发散着耀眼的白光。全身布满缎子般濡湿的黑毛,颇为灵巧的小蹄爪白色的皱褶里,塞满了淤泥,看来是垂死挣扎的结果。鸟一般尖尖的嘴巴仰起着,露出两颗精妙的门牙,张开着柔软的鲜红的口腔。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松枝家瀑布上头曾经悬挂的黑狗的尸体。那只死狗,出乎意料地享受着虔敬的祭奠。
清显提起毛色斑斓的尾巴,幼小的鼹鼠的尸体悄然躺在自己的手掌上了。尸体已经干透了,没有什么不洁的感觉。只是这只卑贱的小动物的肢体中所蕴蓄着的宿命,那漫无目的地胡乱忙碌的命运使他厌恶,还有那张开的小爪子微细的造型也令他不快。
他又拎着小尾巴站起身子,沿着小路走到水池边,随便将小尸体抛进池子。
“干什么?”
看到朋友如此粗暴,本多不由皱起眉头。从这个调皮学生般的粗野举动里,他窥见清显一反寻常的颓放的精神状态。
[73]一种手工漉制的白色高级树皮纤维纸,分大高、中高、小高三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