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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污邪满车击瓯召羊(第2页)

(那就是还有戏!)叶藏柯精神一振,深幸没拿鹅腿揍他,一回神鹅油鲜香窜入鼻中,顿觉饥肠辘辘,也跟着狼吞虎咽起来,满桌菜肴一扫而空。五爷唤堂倌收拾狼藉,抹了桌子,换上红豆松糕桂圆莲子羹,叶藏柯实在吃不了甜品,只要了毛豆佐酒。

“昨晚不算瞎忙,最后还是跟了个人。”初老的汉子以调羹就口,微眯着眼,似沉醉于甜汤的香气。他的发际线后退严重,露出的高额头有种难以言喻的苦命之感,稀疏的薄发扎紧,几乎是服贴着显出葫芦似的颅形,额角散落几绺蓬发,“落拓江湖”四字突然具象了起来。

跟到无面鬼影之流,还不配让五爷说嘴,此人必是关键,甚至是主持降界的首脑。叶藏柯掌里捏着汗,竖直耳朵,没敢打断。

“一路跟到了这里。”雷景玄指了指桌板。

叶藏柯警省起来。“……跟到了舒雁酒楼?”

“不,跟到城里。”五爷蹙眉嗔怪。“大半夜来酒楼干啥?”

你倒是说清楚啊!幸好口中无酒,要不喷他一脸都不意外。叶藏柯忍住吐槽的冲动,耐着性子静听。“那黑衣人手里提了顶羊角盔,在城中暗巷四处兜转,最后进了这儿——”指尖捺落,轻点桌板。

“恕我眼拙,”叶藏柯皮笑肉不笑,嘴角微微抽动。“五爷,桌上是不是有张我瞧不见的地图?”

雷景玄一副“你说什么傻话呢”的模样,口气甚是无奈。“这儿就是舒雁酒楼了,你又不是头一次来。”

“人家大半夜的来酒楼干什么,夜宵么?”

“……的后头。舒雁酒楼等闲不做通霄。”指了指叶藏柯身后夜幕里,远处亮起的两盏白纱灯笼。“他进了执夷城尹衙门,有入无出。我从清晨盯到现在,没见有任一名同等身形的人离开。那厮还在里头。”

叶藏柯一凛,不想降界主谋近在咫尺,所幸他多见风浪,非但没有转头,肩背甚至没动上一动,恁谁也瞧不出有异。

五爷目光如炬,认的是身形骨骼等难以变装处,即俗称“骨相”者。那名黑衣人拎着羊角盔鍪,极可能是应风色口中的“羽羊神”;执夷衙门历史悠久,占地广袤,公署与城尹官邸就是一座巨邸的前后进或左右厢,而这个时点还没有离开公署的,除了值班的衙门捕快,就只有城尹大人而已。

他从公署回内邸,循邸内廊庑即可通达,毋需外出,完全符合黑衣人“有入无出”的门槛。

而执夷城尹是马长声,无巧不巧,此人出身央土武林名门大清河派,据说刀法出色,在累官至执夷之前,曾做过埋皇剑冢“天笔点谶”顾挽松的副手,而且是在顾副台丞众多的副手之中,官运最亨通的一位,靠的也还是武功——叶藏柯听说他剿杀悍匪功勋卓著,几年内连升数级,几与昔日上司等高,打破了剑冢乃是冷衙门的说法,于内情却不甚了了。

“……他讨了个好老婆。”五爷放落调羹,变戏法似的递给他一份卷宗。“马长声的岳父是兵部尚书武茂,以他的江湖出身、一介武夫,能混上个剑冢的主事当当,多半还是靠了泰岳庇荫,但也就是这样了。白城山是万年不变的冷衙门,武茂能给他俸禄,却给不了仕途,这原也怪不了谁。”

直到马长声的妻子在进香途中被盗贼掳走,死于非命,才改变了这一切。

痛失爱妻的马长声悲愤难抑,单枪匹马闯山复仇,手刃匪寇计五十七名,声威震动朝野,不仅朝廷颁下褒扬令,东海道臬台司衙门还为他组建一支荡寇军,让他扫除据山作乱的土匪,马长声就这么从一介剑冢主事,连升县丞、郡尹、府(城)尹,从小地方越升越高,最后来到东海一道坐五望四的大城执夷。

“看着像武大人在背后使的力。”不然无从解释这蹊跷的青云进路。

五爷拈起松糕入口,细辨滋味。“宝贝女儿身亡以前,料翁婿间不和睦,据说当年马武氏铁了心要嫁,武茂莫可奈何,才勉强答应下来。约莫是见他如此悲愤,奋不顾身地为女儿报仇,忽生出共情之感,终于拿他当半子看了罢?

“谁知好景不常,过了几年武茂致仕,在告老还乡途中,竟被盗匪所杀,有人说是因为马长声剿匪不留余地,招致怨恨,连累了岳父大人。此前本有风声,上头有意将他调往湖阴城;出了这事,也只能再等一等了,马长声因此又在执夷多待几年。”

因杀贼遭忌,对清名却大有助益,沉潜几年后等着他的,兴许就不是湖阴湖阳等级,而是越浦、乃至将军所在的镇波府了。短期内虽失去岳父的提携,但武茂既离开平望,也没法继续拉拔女婿,他的横死乍看是损失,长远来看得利的依旧是马长声。

有件事叶藏柯特别在意。

摊开武茂一案的文书抄本,案发地点是平嵧县小石浦渡口附近,武茂连同仆役眷属、护院家丁等一行二十余人,前一晚宿于五杨,再前一晚是上游的望江镇……果然。走的是赤水河运,整条路线都在赤水转运使的眼皮底下;换言之,盗匪是在赤炼堂的地盘杀人越货,有这般胆色能耐的“盗匪”恐怕迄今尚未出生。

雷彪驱策霍铁衫等“马贼”的既视感挥之不去,没有赤炼堂雷家的默许,谁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于赤水流域劫杀致仕的一品大员,又岂能揪不出行凶之人?

有条线逐渐串起这些看似不相干的部份,拼凑出一帧骇人听闻、偏又入情入理的恐怖图像。叶藏柯想起制裁铁鹞庄诸人时,曾截获的求救鹰书。后来……他把那封信给了谁?

五爷察言观色,拍去指掌间的糕饼屑,慢条斯理地翻着卷宗,露出夹在文档中的一张上佳蚕茧纸,尽管经过细心压平,仍可见得其上折痕宛然,正是那封书信。

“你我江湖一场,鱼帮水,水帮鱼。大兄身居高位,家财万贯,休想我家破人亡,身死收场。赤炼堂不日将至天瑶镇,望大兄于北疏通一二,可救我父子五人,则余生仍供大兄驱策,刀里来水火里去,绝无二话。弟铁衫字。”字迹工整端正,说不上什么精神意气,只觉得平庸而已。

霍铁衫半生戎马,便粗通文墨,也写不出像样的字,必是口述让人代笔,言语间的匪气被润去大半,但仍能读出满满的威胁之意。收信者的身份不能被人知晓,故隐去性名称谓不提。

叶藏柯初见鹰书,直觉是发给乔归泉的求救信,以霍铁衫与乔归泉、雷彪之间的关系,这推断十分合理。此际看事情的角度一变,文中所称“大兄”,说是马长声亦无不可;执夷、湖阴俱在天瑶镇北,且马长声既有官身,比辞去武弁的乔归泉更合乎“身居高位”的说法,令马长声声名鹊起的剿匪功勋,显是由霍铁衫协助配合,那些被官兵砍去记功的“贼首”,怕是死于霍家父子刀下的无辜百姓。

霍铁衫与乔归泉的合作,甚至是这层关系的副产品——为了在赤水转运使的治下杀人,不致引起雷彪反弹,索性让霍铁衫充任雷彪打手,同杀一批百姓,两厢各取所需。

乔归泉可能知道马长声的存在,也可能并不知晓,但雷彪肯定不知道马长声扮演的角色,故绸缪布局对付雷彪的总瓢把子和雷五爷,事前事后全没意识到有马长声掺和在内。若非应风色机警,留意到官银的箱子,又误打误撞扒出了霍铁衫的身份,马长声简直就是个透明人,怎么都牵连不到他那儿去。

即使回到官银丢失一案上,形势都对马长声大大有利。东镇要彻查此事,须引一铁腕强干的地方大员为臂助,届时有谁比执夷城尹、讨贼名将,素有“飞鸣刀”美誉的马长声马大人更合适的?

(看来……就是马长声了。)所欠者,唯证据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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