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这只是他课间打盹时所做的梦,可是当他闭上眼,他却看见杜以泽头戴鸭舌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自己身后,看见他慵懒地躺在沙发上看报纸,看见他紧攥着缰绳在黑夜的山坡上流浪,看见他隐藏在缭绕烟雾后若有若无的笑脸,看见他手中的枪口瞄向王田田,瞄准王家宇。
这场噩梦真实得触手可及,连细节都填充完美,合理化了一切的不合理。
这世界上能有几种职业能让杜以泽在短时间内堆积那么多的财富?得到林生严的庇护?甚至强大到可以将王家宇逼出,两人刀兵相见?
李明宇不是完全想象不到他到底是做什么的,他不过自欺欺人地想,杜以泽总有一天会跟他解释。
然而杜以泽从来就不是受害者,他是名血统纯正的刽子手,人命在他眼里不值一提——就像那位丧命在他枪口之下的男子,就像手无寸铁的王田田,就像无辜的青龙,就像被他当成卵石任意踩踏的王家宇。哪有什么情势所迫,逼不得已?这一切都让李明宇崩溃,可仔细想想,好像又不是全部。他不是单纯到没有见过鲜血,而让他无法接受的根本原因,似乎也不仅仅是杜以泽杀人如麻的手段。
原来在杜以泽的天平上,他轻如鸿毛。
他又犯了以前的错误。他以为自己已经吸取教训,却还是不小心对生活拥有了期待。
杜以泽的心情十分糟糕,他本没有下楼取枪的必要,他只是不想与李明宇发生争执。他勉强能够理解李明宇的愚笨,也知道他方才的行为不过是出于冲动。好在一切都还来得及,他还可以为此买单。然而当李明宇流着眼泪从阴影里走出来的时候,他却一下没了脾气,郁积的怒火像拳头尽数砸进棉花里。
杜以泽没有说过软话,他从喉咙里僵硬地吐出几个字眼,“我是为了你好……”
“是我求你这么做的吗?”
他以为李明宇还在心软,“王家宇不过是个黑警……”
“别编了。”
杜以泽一怔,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将李明宇的信任度透支光了。
李明宇抬头看他,眼神空空洞洞,像在看一位陌生人。
“你当年真的给别人贩毒吗?”
这是他第二次问自己这个问题。
杜以泽目光沉沉,“我没有。”
李明宇不置可否,垂下眼不再看他。
“既然你已经不相信我了,何必还要问我?”
烦躁的情绪如蔓藤一般飞速扩散,杜以泽转身就要拉开驾驶座的车门,李明宇却扑上前抓住他的肩膀,钳着他的手臂将他按在车门上。
“你清醒一点行不行?”杜以泽差点就要发作,可是他看见李明宇双眼布满血丝,听到他声嘶力竭地吼道——“你他妈跟林生严就是一伙的!当年报纸上的人也是你杀的,难怪王家宇要抓你!”
杜以泽还没来得及否认,又听见他说,“那小孩本来就是孤儿,你还要当着她的面杀她爹!”
“你有没有良心啊?你到底是什么做的?”李明宇涕泪横流,一把揪住杜以泽左胸口的衣服,像是为了看看他衣服下是不是真的装满了机械零件。
“你不是说你是被冤枉的吗?你不是不想过这样的生活吗?”
“你怎么能做杀手?你都做了些什么啊?”
“你不是想要翻案吗?你这样要怎么翻案啊——”
原来他不是在哭王家宇,也不是哭王田田。
翻腾的岩浆灼得他全身都痛,李明宇几乎是嚎啕大哭,“妈的,你把小杜还给我——”
王家宇不是黑警,杜以泽也没有被他背叛,警校的事是假的,故事都是杜以泽编出来的——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件事,变化的每一分表情,都是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李明宇终于明白他为何从不忌惮从他口中所说的誓言,什么“得偿所愿”,什么“天打雷劈”,反正他铜墙铁壁,谁也不爱。
杜以泽眼神晦涩,沉默不语,无论多么激烈汹涌的情感似乎到他这儿就碰上了冰冷透明的屏障。这大概也是他一直都比不过杜以泽的原因。他只是个普通人,怎么着都不是一条冷冰冰的蛇,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杜以泽看他都像在看一颗无足轻重的石子儿。
“我他妈就是个傻逼,怎么什么都信。我竟然还同情你,觉得你可怜。”李明宇簌簌泪下,“……你想过要杀我吗?”
杜以泽望着他没有说话。
李明宇咬牙苦笑,摇摇头道,“你骗我那么多次,总该讲一句实话吧?”
时间走得慢极了。他好像等了一辈子,才等来了杜以泽的回答。
李明宇不是没有猜到这个答案,可是从杜以泽口里说出来时,感受还是大不一样。他甚至没有力气再问一句为什么,或许杜以泽做事根本就不考虑为什么,他留着自己只是因为自己不像王家宇,对他没有威胁性。
他确实很喜欢杜以泽,喜欢到宁可去欺骗自己,也要为对方找一个开脱的借口。可是人不能一辈子生活在谎言里,这沉闷压抑
的茧几近让他窒息。
他不想再躲在里面,做有关杜以泽的梦了。
杜以泽这辈子都没想到自己竟然是个浪漫主义者,每每想至此他都觉得十分可笑,却还是不自觉地沉浸在若隐若现的幻想之中。
只要解决掉王家宇,他就可以按计划送李明宇出国。他会和李明宇一起坐上走私用的小皮卡,与他一同越过边境线。李明宇八成不会喜欢陌生的国度,但是无论情况有多差,出国的风险都比留在这儿低,起码没有人能轻易地将手从一个国家伸到另一个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