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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1页)

在余翔荣任小区的业委会副主任之前,我们中年人在听涛台小区,是沉默的大多数。住在这里的年轻人,多是近年买二手房进来的,他们看手机都忙不过来,更不喜欢揽事。

所以听涛台是老年人的,连死神都知道。

徐文忠死讯传出没几天,小区又出了事,也是个老者,名叫黄成才。都知道他是能人,在小区里有好几套房,自住一套,两套租给韩国人,又一套因为在一楼,成为准门面房,虽然不临街,但也可以卖水果、西点。有听涛台的庞大实力客群,承租户也不怕巷子深。

黄成才是东都火柴厂的退休职工,火柴厂后来改成了打火机厂,其中的产业递进,我总觉得有些滑稽。这两种产品虽然都可以点烟,但起火的原理截然不同。最后打火机厂也倒闭了。黄成才的富裕是来自于儿子的孝敬,儿子一家四口都移民了,他独自在国内打理这些财产。

业委会副主任余翔再次积极配合徐警官展开调查。

黄老先生是滑倒在地下车库的步行台阶底部,悲剧起因非常明显。他自住的一套房在五楼,从北侧阳台上拖了根长长的线给电动车充电。为了防止雨水漏电,还用一个矿泉水瓶子套在接线板上。围观的邻居都议论纷纷,对警察发表自己的高见:要怪都怪这连续的梅雨天,雨水渗透了电线造成漏电,他下来将插头插上电动车时,电流便将他打倒。而此处恰好是地下车库的入口,被电一击之后,他又滑到了楼梯底部,把假牙都摔出嘴巴了。这些富有想象力的人们将事发过程绘声绘色地原景重现了。徐警官神色凝重,不表态;余翔只招呼邻居们退后、退后,请要取车的人从另一个入口进车库。

岳母围观后回来说,一个小区连续发生这样的事件,应该要烧烧香了。“你那个同学,那个‘嘴打锣、舌打鼓’的小伙子,应该牵头干这件事。”我告诉她,余翔是共产党员,不可能牵头从事迷信活动。

撷梅从电脑前抬起头,“妈,你怎么把电视开得那么响?太吵了。”

“没有呀,”岳母把遥控器拿过来,“我每天都看这个频道,没动过声音。”

撷梅忽然明白过来,“今天楼下没人跳舞,平时是那音乐盖住了电视声。”

岳母说,接连死了两个老年人,广场舞队已停止活动,她是从定做舞蹈服的裁缝那里听说的。她刚来东都时,也很快融入了听涛台的老年团队。像所有小区一样,老年人最喜闻乐见的活动就是广场舞。她在老家时有基础,于是参加了小区舞蹈队,每天早八点、晚七点半在小区唯一的方形广场参加锻炼。另两个广场都是圆形,不利于列队以及做动作时辨别方向。

老家的舞蹈动作太简陋,用岳母的话总结就是“朝前走走,朝后走走,手再抻抻,远远看去,就像群魔列队一样”。还是城市里的舞蹈队花样翻新,不但乐曲风格多变,动作丰富,光是服装就有三套,道具有扇子、披巾、孔雀翎三种。再加上灯光煌烨、乐音轰鸣,的确比在老家跳得过瘾。

一天早晨,舞兴正酣,一盆水从天而降,正浇到第一排右侧的三位大妈。惊魂甫定之后,经辨别,浇的是清水,连菜叶米粒都没有,更别说外地新闻事件中的秽物。岳母由于初来乍到,动作不娴熟,没资格站在前排,因此幸免于被淋湿。舞伴们喊来物业公司的人,要求严查肇事者。

“我们八点钟开始跳,难道这个时候还有人没起床?中小学都是七点上课,小孩早就上学去了,影响到谁啦?”

“谁在楼上放暗枪,有本事出来当面讲!”

“我们年纪大了,需要锻炼身体,为什么这些年轻人这么黑心?”

正值周末,我去小区快递柜取快递,途经方形广场。业委会副主任余翔在家,闻声赶来。他解围说:“马上就要高考、中考了,有些孩子考前不到学校,在家复习,或者请家教一对一,不如你们就把音乐放低一点。”

“声音低点?我们年纪大了,耳朵不好。”看旁边有个小孩瞪着这边起争执的成年人,这位穿桃红色改良旗袍的大妈又扯来一个理由,“这边有小孩在玩,太吵,我们不把声音放大听不见。”

余翔皱眉道:“大姐,我们跳舞能听见音乐就行了,不要追求‘嗨’,又不是夜总会里的小年轻。”

桃红大妈柳眉倒竖,但还不用她发威,就来了护花使者。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位声若洪钟的老头,他满面红光,亮泽一直蔓延到锃光的脑袋。他还带了武器——一条长长的钢鞭。

我忽然想起来,空中有时会突然响起一阵阵爆裂之声,我一直以为是有人在抽陀螺。我小时候也玩过那东西,挥动小小的橡胶皮鞭,要使出巧劲儿,和受虐狂希望牧羊女打在身上的力度一样,让鞭子与小小的木头圆边来一个美妙的切线。我看过那种放大版的陀螺,在与前妻离婚前,有一位邻居就在院子里玩,发现我在观看,还羞赧地笑了一下。似乎成年人是孩子的身体放大,而游戏的工具也等比例放大了,他为此感到抱愧。

但是,这老头手上只执有鞭子,由环环相扣的铁链作为主体,手柄威风凛凛地裹着红布。他手上并无大陀螺,那么,这条鞭子就是他全部的锻炼工具。我后来查过,才知这叫霸王鞭,它抽打着空气与地面,让使用者在模拟断裂、打破的巨大声响中得到击碎、摧毁的快意。

他手执钢鞭,走上前来,喝问:“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让跳?跳舞是全民健身项目,国家提倡,哪个敢反对?”

物业主任忙打哈哈:“没说反对,就是协调一下。听说有的舞蹈队配上了蓝牙耳机。”

一位穿大红的老太太说:“谁给我们赞助哪?”

桃红大妈却不以为然:“耳机也没多少钱,谁买不起?关键戴耳机伤耳膜。我们年纪大的人,本身耳膜就衰老了,戴耳机哪行?再说,蓝牙是无线的吧,有辐射吧?”

“对,辐射!”护花使者不及老太太们声音高亮,但胜在气焰高炽,“我和你们说,这个辐射是很厉害的。我家儿子以前搞装修,最懂材料的好坏。坏材料会释放有毒物质,轻则生病,重则致死。”

我对这荒唐的话题转换感到目瞪口呆。我国盛产吵架优胜者,如果一一分析他们话语的逻辑,你会气得不知是哭还是笑;当然,如果这些人懂得逻辑的话,架也吵不起来。

余翔被老头的话震慑住了,瞬间变得友好,准备给他软的吃,上前敬烟道:“老哥,贵姓?”

老头傲慢地拒绝:“不抽烟。我免贵姓黄。”

余翔连连点头,似乎这个姓氏与“皇”同音,神圣不可侵犯,将他恭领到一边叙话。

舞蹈队擦干脸上的水痕,报复性地把音乐开到最响,舞得比平时更激烈。在队伍的四角驻守了四个大妈,以人肉摄像头的方式盯着楼上,谨防再次水袭。

铩羽而归的业委会副主任余翔到我家小坐,叹息说:“公害,公害!”他对着大妈们欢愉舞蹈的楼下广场摆出只攻不守的姿态,像个愤怒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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