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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1页)

X像他们的消失一样离奇,消失的人们又陆续离奇地回来了。

先是崔佳佳,她晒黑了。本来是为避暑去欧洲旅游,谁知相较于往年,东都今年是难得的凉夏,而她去的西班牙则天天40℃,终于把她像回族人一样的白皮肤给晒黑了,加上耷拉在脑后的低马尾,她瘦了,疲惫了,显老了。

我没敢问离婚的事、钟老伯自首的事,她却坦然告诉我,已经去公安局说明,徐文忠遇害的24日晚上公公去上海参加老同事聚会——他那座三线工厂有很多同事是上海人,根本就不在东都,没有作案时间。

“老爷子头脑发昏,自首个鬼啊?”我说,“简直给警察同志添乱呢。”

“也许是小区里连连出事,对钟老伯心理产生影响。老年人心理是很特别的。”撷梅又来强作解人,“我上大学时,同寝室同学丢了东西。那时人毛糙,不懂尊重人,竟然一个个同学讯问,人人争相表白自己没拿,我觉得屈辱,偏不吭声,弄到最后就显得我最可疑。有那么一瞬间,我都疑心自己是不是小偷了。也许是在一种心理的重压下,加上家里又有事,”她瞟瞟崔佳佳,“钟老伯有那么些心态失衡吧。幸好你回来替他洗冤了。”

崔佳佳抿抿嘴,瞥一眼楼上,转身要走。

撷梅忙问,“你不回家?你家小姑娘呢?那个,老钟呢?”

“回过了,拿些东西。女儿在朋友家。钟城,我不知道。”

崔佳佳在听涛台惊鸿一现的第二天,我又遇到了钟老伯。他拖着超市购物车,背负着邻居们的注视低头直行,白发蓬乱地在头上摆出乱云飞渡的姿态。与我打个照面,老人脸上现出尴尬,见我欲助力他将购物车推进单元门,又一叠声地叫“钟伯伯”,他松懈下来,任我将购物车送到电梯口,上了二楼。待打开房门,他像是已经遣散了所有抗拒,将门带上的同时,也把我的肩膀揽了进去。

看得出,钟老伯尽力维持着家庭的整洁,但我还是从搠破的灯罩、裂掉的电视机柜玻璃门上得知,这个家曾经历风暴。

“我真不知道钟城去哪里了,是真不知道、不知道。”钟老伯的神色忽然紧张起来,可我什么都没问呀。我猜他老人家是不是自首以后受到什么刺激了,搞得面对我就像面对警察一样,有些神经质的肃然与恭顺。

我环顾四周,本来电视机背景墙上满满挂着的照片都只余下挂钩,拆下的相框留了几个倒扣在电视机旁。我去一一扶起,都是钟老伯和钟心婳的照片,男女主人的照片统统消失不见。钟城爱好摄影,又自豪妻子如玉女儿如花,每每专程选址为她们拍摄玉照。崔佳佳在旅行社工作,做欧洲线,也曾在诸多地标性景点留下倩影,择其佳者,不定期更新照片墙。撷梅每次来都要驻足于此,与男女主人就拍摄地点、“模特”衣饰讨论半天。

我试探道:“前两天,心婳妈妈回来过。是她把您,救出来的?”我也很忐忑,因为隐隐觉得,这徐文忠之死,说不定与钟城夫妇有瓜葛。老爷子慌张自首虽然属于自摆乌龙,可也不会无缘无故。既然崔佳佳没事人一般,那么莫名失踪的钟城是源头。

见钟城父亲摇头难言的样子,我也不好打听他去自首的情节,但另一个话题也不轻松——“钟城和崔佳佳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分开?是什么原因?是崔佳佳提出来的?”

钟老伯叹息一声,“是过得好好的,不过,我是婳婳上初三以后才来东都的,以前我也是逢年过节他们回去以后才见一面。把婳婳送去西班牙她舅舅那里以后,就开始闹,但小城让我待自己房里,不许出来,听到响也不许我出来劝。”我心中瞬间掠过一阵碎响,我也非常害怕人声之外还有其他声音的家庭争执,为争吵助威而发出的家什撞击、跌倒、破碎的声音,固然意味着财产的损失,更代表着想要去摧毁的残忍恶意。

我看着这个忽然眼神涌出怯意的老人,想起有次钟城饮酒间提及他时的轻蔑。钟老伯退休前是一座三线化工厂的车间主任,曾经有过将不服管的工人摁在地上痛揍的威风,当然在家也摆出君父架子,对老婆孩子不手软。可随着钟城一路凯歌来到东都市,考上重点大学、进入知名国企、登临高位(不报忧的儿子可能不会坦白“出走事件”及其后果),那个总是伸出巴掌与拳头的父亲渐渐矮小下来。钟城有次说:“我发现我爸现在看我眼色行事,简直有点怕我。”

我转移视线,在他们家客厅角落里看到一大包东西,像是石灰。钟老伯趁势转移话题,给我打开袋子,介绍道:“唉,这是吸水高分子,我们搞化工的人才知道。”我联想到撷梅挂在衣柜里的吸湿剂,他却摇头说:“这种高分子吸湿性特别强,主要用在,呃,妇女用品上。”他又从电视柜上拿来一大瓶蓝色的颗粒,晶莹透亮,继续介绍,“这是硅胶颗粒,也是吸水用的,遇水可变成红色。”

“您这是做什么研究呢?”

他将我领到卫生间,顶上扣板掀开一半,露出里面的房顶和吊顶的木制框架。房顶的角落已经发黑发霉,还积了一层脱落的墙皮。两个角落各有一只布包,乍一看还会以为他们家藏了宝贝或是毒品在天花板上。

钟老伯指着两边道:“唉,这是吸水高分子,这是硅胶。”他示意我取下一包,我打开一看,蓝色的颗粒已变成粉红,就像粗仿的蓝宝石变成了红宝石。

我这才发现,他现在每一句话前面都要加上一声“唉”。“唉,还不是楼上漏水,你看,这个柱子里面包的是公共下水管,顺着我们家这边往下淌。你闻到霉味没?梅雨天简直呛人,婳婳一进来就要咳嗽。我放点这种吸湿材料,也只是心理上觉得好些。哪敌得上天天漏呀。”

“和他们交涉没?”

“交涉,没用呀,她说这是公共管道漏水,与她家装修没有关系。”

“公共管道?那就找物业?”

“物业说,房子已过保修期。再说,她们家把原来包管子的柱墙给拆了重新砌,破坏了公共管道的防水层,责任在她,还是得找她。”

东都市平均一年有100多个雨天,我与撷梅为外墙渗水找了不下三种来源的机构(物业推荐、A推荐、马路游击队),花了多少不一的钱,但每一个雨季后墙壁都会呈现一片片恼人的湿渍图画。由于我们住5楼,还得从6楼顶吊绳放工人下来操作,需要专业的安全设备,每一家施工单位都以此为由阻挡我还价。好在外墙渗水与邻人无涉,只要我肯靡费金钱,怎么修都随我心意。

而像钟城家这样尴尬的漏水位置,再遇到这样不肯配合的邻居,就陷入死循环了。我看过很多类似的报道,就连法院都没法让拒绝维修的邻居拿出行动或赔偿。

“楼上是谁家呀?”我随口一问,知道自己患有脸盲症,估计他说出来我也不认得。

钟老伯又是一声长叹,道:“就是我‘杀’的徐文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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