屌丝文学

第16章（第1页）

促织

宣德间，宫中尚促织之戏，岁征民间。此物故非西产；有华阴令欲媚上官，以一头进。试使斗而才，因责常供。令以责之里正。市中游侠儿，得佳者笼养之，昂其直，居为奇货。里胥猾黠假此科丁口，每责一头，辄倾数家之产。邑有成名者，操童子业，久不售。为人迂讷，遂为猾胥报充里正役，百计营谋不能脱。不终岁，薄产累尽。会征促织，成不敢户口，而又无所赔偿，忧闷欲死。妻曰：“死何裨益？不如自行搜觅，冀有万一之得。”成然之，早出暮归，提竹筒铜丝笼，于败堵丛草处，探石发穴，靡计不施，迄无济。即捕得三两头，又陋劣，不中于款。宰严限追比，旬余，杖至百，两股间脓血流漓，并虫亦不能行捉矣。转侧床头，惟思自尽。时村中来一驼背巫，能以神卜。成妻具资诣问。见红女白婆填塞门户。入其舍，则密室垂帘，帘外设香几，问者爇香于鼎，再拜。巫从旁望空代祝，唇吻翕辟，不知何词。各各竦立以听。少间，帘内掷一纸出，即道人意中事，无毫发爽。成妻纳纸钱案上，焚拜如前人。食顷，帘动，片纸抛落。拾视之，非字而画。中绘殿阁类兰若；后小山下，怪石乱卧，针针丛棘，青麻头伏焉；旁一蟆，若将跳舞。展玩不可晓。然睹促织，隐中胸怀。摺藏之，归以示成。成反复自念：得勿教我猎虫所也？细展景状，与村东大佛阁真逼似。乃强起，扶杖执图诣寺后。有古陵蔚起。循陵而走，见蹲石嶙嶙，俨然类画。遂于蒿莱中侧听徐行，似寻针芥。而心目耳力俱穷，绝无踪响。冥搜未已，一癞头蟆猝然跃去。成益愕，急逐趁之。蟆入草间。蹑迹披求，见有虫伏棘根；遽扑之，入石穴中。拨以尖草，不出；以筒水灌之，始出，状极俊健。逐而得之，审视，巨身修尾，青项金翅。大喜，笼归；举家庆贺，虽连城拱璧不啻也。土于盆而养之，蟹白、栗黄，备极护爱。留待限期，以塞官责。成有子九岁，窥父不在，窃发盆。虫跃踯迳出，迅不可捉；及扑入手，已股落腹裂，斯须就毙。儿惧，啼告母。母闻之，面色灰死，大骂曰：“孽根，死期至矣！而翁归，自与汝覆算耳！”儿涕而出。未几，成归，闻妻言，如被冰雪，怒索儿，儿渺然不知所往。既得尸于井，因而化怒为悲，抢呼欲绝。夫妻向隅，茅舍无烟，相对默然，无复聊赖。日将暮，取儿藁葬。近抚之，气息啜然，喜置榻上，半夜复苏。夫妻心稍慰。但蟋蟀笼虚，顾之，则气断声吞。亦不敢复究儿。自昏达曙，目不交睫。东曦既驾，僵卧长愁。忽闻门外虫鸣，惊起觇视，虫宛然尚在。喜而捕之，一鸣辄跃去，行且速。覆之以掌，虚若无物，手才举，则又超忽而跃；急趁之，折过墙隅，迷其所往。徘徊四顾，见虫伏壁上。审谛之，短小，黑赤色，顿非前物，成以其小，劣之，惟徬徨瞻顾，寻所逐者。壁上小虫，忽跃落襟袖间。视之，形如土狗，梅花翅，方首，长胫，意似良。喜而收之。将献公堂，惴惴恐不当意，思试之斗以觇之。村中少年好事者，驯养一虫，自名“蟹壳青”，日与子弟角，无不胜；欲居之以为利；而高其直，亦无售者。迳造庐访成。视成所蓄，掩口胡卢而笑。因出己虫，纳比笼中。成视之，庞然修伟；自增惭怍，不敢与较。少年固强之。顾念蓄劣物，终无所用，不如拚博一笑。因合纳斗盆。小虫伏不动，蠢若木鸡，少年又大笑。试以猪鬃毛撩拨虫须，仍不动。少年又笑。屡撩之，虫暴怒，直奔。遂相腾击，振奋作声。俄见小虫跃起，张尾伸须，直龁敌领。少年大骇，解令休止。虫翘然矜鸣，似报主知。成大喜。方共瞻玩，一鸡瞥来，迳进以啄。成骇立，愕呼。幸啄不中，虫跃去尺有咫。鸡健进，逐逼之。虫已在爪下矣。成仓猝奠知所救，顿足失色。旋见鸡伸颈摆扑；临视，则虫集冠上，力叮不释。成益惊喜，掇置笼中。翌日进宰。宰见其小，怒诃成。成述其异。宰不信。试与他虫斗，虫尽靡。又试之鸡，果如成言，乃赏成。献诸抚军，抚军大悦。以金笼进上，细疏其能。既入宫中，举天下所贡蝴蝶、螳螂、油利挞、青丝额……一切异状，遍试之，无出其右者。每闻琴瑟之声，则应节而舞。益奇之。上大嘉悦，诏赐抚臣名马衣缀。抚军不忘所自，无何，宰以卓异闻。宰悦，免成役。又嘱学使，俾入邑庠。由此以善养虫名，屡得抚军殊宠。不数岁，田百顷，楼阁万椽，牛羊蹄躈各千计。一出门，裘马过世家焉。

异史氏曰：“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过此已忘。奉行者即为定例。加之官贪吏虐，民日贴妇卖儿，更无休止。故天子一跬步，皆关民命，不可忽也。独是成氏子以蠹贫，以促织富，裘马扬扬，过于世家。当其为里正、受扑责时，岂意至此哉！天将以酬长厚之德，遂使抚臣、令尹并受促织恩荫。闻之，一人飞升，仙及鸡犬。信夫！”

王阮亭云：“宣德治世，宣宗令主，其台阁大臣，又三杨、蹇、夏诸君子，顾以草虫纤物殃民至此耶？惜哉！抑传闻异辞耶？”

柳秀才

明季，蝗生青兖间，渐集于沂。沂令忧之；退卧署幕，梦一秀才来谒。峨冠绿衣，状貌修伟；自言御蝗有策，询之，答云：“明日，西南道上，有妇跨硕腹牝驴子，即蝗神也。哀之可免。”令异之。诘旦，治具出

邑南。伺良久，果有妇高髻褐帔，独控老苍卫，缓蹇北度。令即爇香，捧巵酒，迊拜道左，捉驴不令去。妇问：“大夫将何为？”令便哀恳：“区区小治，幸悯脱蝗口。”妇曰：“可恨柳秀才饶舌，泄我机密。当即以其身受，不损禾稼可耳。”乃尽巵，瞥不复见。后，蝗来，飞蔽天日；然不落禾田，但集杨柳，过处，柳叶都尽。方悟秀才柳神也。或云“是宰官忧民所感”，诚然哉！

王阮亭云：“柳秀才有大功德于沂。沂虽百世祀可也。”

水灾

康熙二十一年，苦旱，自春徂夏，赤地无青草。六月十三日，小雨，始有种菽者。十八日，大雨沾足，乃种豆。一日，石门庄有老叟暮见二牛到山上，谓村人曰：“大水将至矣。宜携家播迁。”村人共笑之。无何，雨暴注，彻夜不止；平地水深数尺，居庐尽没。一农人弃其两儿，与妻扶老母奔避高埠。下视村中，已为泽国，并不复念及儿矣。及水落归家，见一村尽成丘墟。入门视之，则一屋仅存，两儿并坐床头，嬉笑无恙。咸谓夫妻之孝报云。此六月二十二日事。

康熙三十四年，平阳地震。人民死者十之七八，城郭尽墟。惟东郭仅存一舍，则王孝子家也。茫茫大劫中，惟孝嗣无恙，谁谓天公无皂白耶？

诸城某甲

学师孙景夏先生言。其邑中某甲者，值流寇之乱被杀，首垂胸前。寇退，家人得尸。将舁葬之，闻其气缕缕然。审视之，咽不断者盈指。遂扶其头，荷之以归。经一昼夜始呻，以匕箸稍稍哺饮食，半年竟愈。又十余年，与二三人聚谈；或作一解颐语，众为哄堂，甲亦鼓掌。一俯仰间，刀痕暴裂，头堕血流，而气绝矣。甲父将讼笑者，众金赂之，又葬甲，乃解。

异史氏曰：“一笑头落，此千古第一大笑也。颈连一线而不死，直待十年后成一笑狱，岂非二三邻人负债前生耶！”

库官

邹平张华东，奉旨祭南岳。道出江淮间，将宿驿亭。前驱白：“驿中有怪异，宿之，必致纷纭。”公弗听。宵分，冠剑而坐。俄闻靴声入，则一颁白叟，皂纱黑带。怪而问之。叟稽首曰：“我库官也，为大人典藏有日矣。幸节钺遥临，下官释此重负。”问：“库存几何？”答云：“二万三千五百金。”公虑多金累缀，约归时盘验。叟唯唯而退。张至南中，馈遗颇丰。及还宿驿亭，叟复出谒。及问库物，曰：“已拨辽东军饷矣。”深讶前后之乖。叟曰：“人世禄命，皆有额数，锱铢不能增损。大人此行，应得之数已得矣，又何求？”言已竟去。张乃计其所获，与所言库数适相吻合。方叹饮啄有定，不可以妄求也。

酆都御史

酆都县外有洞，深不可测。相传阎王署其中，一切狱具，皆借人工。桎梏朽败，辄掷洞口；邑宰即以新者易之，经宿失所在。供应度支，载之经制。明有御史行台华公，按及酆都，闻其说，不以为信，欲入洞以决其惑。人辄言不可，公弗听。秉烛而入，以二役从，深抵里许，烛暴灭。视之，阶道阔朗，有广殿十余间；列坐尊官，袍笏俨然；唯东首虚一座。尊官见公至，降阶而迎，笑问曰：“至矣乎？别来无恙否？”公问：“此何处所？”尊官曰：“此冥府也。”公愕然，告退。尊官指虚座云：“此为君座，那可复还！”公益惧，固请宽宥。尊官曰：“定数何可逃也！”遂检一卷示公。上注云：某月日，某以肉身归阴。公览之，战慄如濯冰水；念母老子幼，泫然流涕。俄有金甲神入，捧黄帛书至。群拜舞启读已，乃贺曰：“君有还阳之机矣。”公喜致问。曰：“适接帝诏，大赦幽冥。可为君委折原例耳。”乃示公途而出。数武之外，冥黑如漆，不辨行路。公甚窘苦。忽一神将，轩然而入，赤面长髯，光射数尺。公迎拜而哀之。神将曰：“诵佛经可出。”言已而去。公自计：经咒多不记忆，惟金刚经颇曾习之。遂乃合掌而诵，顿觉一线光明映照前路。忽有遗忘之句，则目前顿黑。定想移时，复诵复明，乃始得出。其二从人，则不可知矣。

王阮亭云：“阎罗天子庙，在酆都南门外平都山上。旁即王方平洞，无他异。但山半有九蟒御史庙，神象狞恶，事亦荒唐。”

狐谐

万福，字子祥，博兴人。幼业儒。家少有，而运殊蹇；行年二十有奇，尚不能掇一芹。乡中浇俗，多报富户役长。长厚者每至破其家。万适报充役，惧而逃。如济南，税居逆旅。夜有奔女，颜色颇丽。万悦而私之。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