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瞧他,那修长的指愈发白皙好看,那微微眯着的凤眸奕奕流光,日光下他面如傅粉,那张刀削斧凿般的脸庞竟也柔和的不见半分锋利和张扬。
这时候的公子在想些什么呢?
他什么也没有说,因而小七并不知道。
但她想,公子此刻的心必定如她一般宁静,假使这般,那便足够了。
刀光剑影之后的安静祥和,亦实在是过于难得。
这样的祥和,使她忍不住眼眶湿润,她真想就留在这深山幽谷之中,再不回那高高的垣墙之内。
但他的王青盖车又为谁驻足停留过呢?
他的王青盖车沿着长长的官道往蓟城驰去,不管何时何地,也不管何年何月,他的王青盖车都只有一个尽头归处。
那就是蓟城。
是燕宫。
他生在燕宫,长在燕宫,不久也要入主燕宫,将来,将来亦要崩逝在燕宫。
那巍峨雄壮的宫阙将是他封疆拜侯的地方,也将是埋葬他一身枯骨的陵寝。
这世上的人到底是谁更可怜一些?
是食不果腹的村野匹夫青裙缟袂更可怜一些,还是锦衣玉食的孤家寡人金屋贮娇更可怜一些?(青裙缟袂,即青布裙与素色衣,是贫妇的服饰,因而借指农妇、贫妇)
谁又知道呢?
终究各有各的苦,各有各的难,因而也各有各的可怜之处罢。
天高云阔,大道黄沙,杂乱的马蹄与四角的赤金铃铛发出闷顿的声响。
一旁的人正阖目养神,日夜辛劳早已使他筋疲力乏,自四月以来,他难得有如此清闲的时刻。
她想,偷得浮生半日闲已是十分不易,不能再强求公子更多了。
小七不忍扰他,掀开帷幔朝外望去,这一路青山灼灼,长风万里,大道两旁秀木成林,马蹄踏得尘土飞扬,也踏得人心慌意乱。
过了那一片参天的古林,迎面竟是延绵不见尽头的大草甸,天苍野茫,不见尽头,风一出来,吹低了高高矮矮的萧艾荪草,吹低了参差不齐的辟芷蕙茝,露出来三三两两的牛羊。
适才的心慌意乱一扫而空,小七推开车门叫道,“停车!”
停车。
停车。
停了那金鞭络绎,停了这马踏清尘,她要在这旷野里自在地奔跑。
她要踩着女菀杜若,踩着留夷芳芷,酣畅淋漓地奔跑。
(萧艾、荪草、辟芷、蕙茝、杜若、留夷、杜衡、芳芷皆出自《楚辞》,如:“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杂申椒与菌桂兮,岂维纫夫蕙茝”)
那莽夫闻声霍地勒住驷马,才转过头来还来不及问一声什么,小七已跳下马去。
她听见车里的人华袍响动,要问什么,抑或要抬手抓住她的袍角,到底什么都没有问,也并没有去抓她的袍角。
从随行将军的马鞍上取下竹篓,大步大步地往那浩瀚的大草甸之中跑去。
她的衣袂在庄王十七年的清风中翻飞,她的袍摆在一望无际的草甸中跌宕,松垮的发髻在脊背左右晃荡,温柔的青丝在脸畔肆意招摇,她的缎履没在蓬勃的艾蒿与幽香的兰草里。
她甩去缎履,像少时一样踩着大地忘我地奔跑。
这是她想要的自由,是她永远也要不够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