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的快乐又回来了。
冯母郁闷无比,这日她做好了饭,仍不见老冯回来,打电话过去,也是关机,由不得自己乱想。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她捱啊等啊,如今半生已过,人到暮年,老头的心还不见收,她越想越气,越想越不甘。电视上网上整日宣扬女人独立,女人要活出个精彩的论调,她也想精彩啊,为自己活,没有男人老来伴,自己也能吃好饭,她就打起精神,给自己盛了一碗饭,橱柜里还有一瓶做菜用的花雕酒,她也像模像样地给自己斟上了,喝了一口,直辣喉咙,眼泪都呛出来。
就在这时,明晖又发信息过来:“阿姨,你考虑好了吗?”
一看到这小子的信息就让人郁闷。两万块,她有,可她宁愿是岳娥那样畏畏缩缩腆脸来借,也不愿被一个无赖这样捏着把柄敲诈,两者都是拿钱不还,但感觉是不一样的。可她又很想知道他知道的那些她所不知道的事。
她又喝了一口酒,想了想,回复:“明天吧!明天。”
她想,等一会儿老冯回来,问问清楚,今天到底干什么去了?如果他态度还好,她就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如果他让她不满意,那她就好好闹一闹,让自己也爽快爽快。
刚回完明晖的信息,有电话进来,是老冯的棋友老杨打过来的,他的声音是严肃低沉的:“何兰,老冯不行了。”
冯母赶到医院时,冯父已经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冯母看到那具被白布包裹的尸体时,心咯噔一下,像是跳到一半,被腔子里的骨头绊住了。过了几秒,泪才后知后觉地从眼底汪出来。
喝酒误事,是冯父在生命最后一刻才悟出的人生真谛,可惜已经为时已晚。他本就有肝硬化,平日吃着药,白天里和几个老战友聚会,得意忘形,逞强喝了几杯,人就不行了。
几个老朋友满心愧疚,不知道该说什么,嚅嗫着叫:“老嫂子!对不起!”
老冯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体,怪不得别人,冯母摆摆手,叫他们别说了。
灵堂重又摆起来,屋里陡然多了许多人,自然有相熟的部下,自家的子侄,热心的邻居来执事帮忙。冯母和几个亲戚给老冯换寿衣,他的手僵硬,冰冷。他们有多久都没有这样握过手了?冯母有时也羡慕人家老夫妻手牵手互相搀扶,她要是主动拉一下他的手,他肯定不耐烦地脱开,他不跟她并排走,他总是走得很快,走在她前面。
这下好了,这趟路,他也走在了她前面。冯母松开那只僵硬的手,坐那儿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明珠接到电话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婆婆沙哑着声音,疲倦地说:“建奇他爸走了,你跟宝宝来跟他告个别吧!”
“走了?”她一怔,下一秒,忽然明白了。
大倪和保姆一起陪着她回去。
在路上,明珠想,生命到底是什么呢?是一阵风,一滴水,一朵花,一条鱼,一只花蝴蝶,一道残阳铺水中,生命有很多种形态,有的生命很短暂,死亡来临,总是令人伤感的。
她对冯父没有深厚的感情,但她觉得伤感,忧虑,无奈,茫然,各种情绪浮上心头。
她甫一进门,婆婆就抱住了她。以前她们从来没有这样的亲密举动,但她知道,此刻婆婆需要这个拥抱,她就用一只手拍了拍婆婆的后背,颤颤地叫:“妈!”
她的肚子隔着两人,这个拥抱并不紧密,但足够有力,就像两个练武之人的某种交接流通,既像是传授内力,又像是吸取能量。婆婆抱她的时候并没有哭,只是在她耳边说:“这种场合,本不该叫你来。你拜一拜上个香就走,叫老头子看看你和孩子安心。”
明珠依言,在一个女人的指引下,在灵前上了香,对空气说:“爸,你放心吧!宝宝现在三十一周了,很健康,我会好好把他生下来抚养长大。”
听说人死后灵魂七日不散,公公的灵魂一定能看到听到这些。
做完这些,婆婆叫保姆和大倪再陪明珠回去,出门的时候,婆婆又抱了抱明珠,在耳边对她说:“我只有你了。你也只有我了。”
“还有宝宝。”明珠轻轻地说。
冯父是个小小的人物,要办追悼会,冯母像个木偶似的,任由后辈们和单位的治丧委员会安排。明晖不知情,给冯母又发了两条信息,她都没有回复。
冯母看到消息了,但是她忽然不想知道老头的任何事了。人已经变成了灰,装在一个黑色的小匣子里,大概还有一部分随着火葬场的烟囱飘向了天空,消失无影踪,她感到生命的虚无,再追究还有什么意义呢?
追悼会进行到一半,瞻仰遗容时,一个穿黑衣的中年女子走进来。女人神情肃穆,一言不发,司仪没有介绍,经过家属何兰时,女人也并没有行礼、致意,她没有任何表示,只是面无表情地走了。
冯母一年里接连失去两位至亲的人,整个人木木的,眼前的世界在她眼里是变形的、模糊的,宾客来来往往,有些她认得,有些她不认得,礼数在这时都不重要了。大家都同情她,理解她。
明晖看冯母没回信息,急了,不断地发信息过来——“你不想知道你老汉的事了?”“钱呢?”
冯母还是不理他。
追悼会结束,冯父下了葬,一个生命就这样从光明遁入黑暗中去了。
连日来,冯母身边总有几个侄女外甥或者娘家弟媳妇陪着,明珠不放心,让保姆也回来了,第三天,大家安顿好她,各自散去,下午,冯母下楼透气,在小区的一个桂花树下,又看到那个黑衣女人,那女人手里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虎头虎脑很乖巧的样子,直觉告诉她,这个女人在等她。
冯母走过去,电话又响起来,这一次,明晖直接打了过来,他在电话里急切地问:“你老公的事,你不想听了?”
怎么能被这样的人敲诈勒索?她一张枯槁的脸,表情却平展如同蜡像雕刻一般,不动声色地说:“不用了,我不想知道了。”
“你真不想知道?姨,我不是为这点钱,我是为了你和我姐。”他企图抓住最后一点希望。
“我已经知道了,你的消息,不值钱了。”
挂断电话,她走近那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