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阮满心疑问,而李凌云那边已把棺盖打开,周围也围起了封诊屏,并宣布验尸开始。见时机不对,她也没再往下问。况且腐败尸首散发的恶臭,也让她实在不想张开嘴。
这具尸首因没有进行防腐,所以腐坏得极为严重,不但表面发黑,如烂泥一般,而且尸首上还蠕动着密密麻麻的蝇蛆。尸首的头颅已被吃成白骨,为不破坏尸首,李凌云不得不让阿奴直接拆了棺材四面的木板。
面对这可怖的尸首,李凌云始终面不改色,但谢阮在一旁硬着头皮观瞧了一会儿,便已面色难看。明珪知道她生性要强,于是把她拉到一边,给她找了个台阶下。“三娘,你去一趟闲云观,取一些死者常用的东西来,顺便将那道观里的所有人一并带来问话。”
“也好,既然那宋娘子来惹事,想必死者当真是她夫君。我跑一趟就是——”谢阮也不推辞,连忙一溜烟地跑了。
“尸首表面已无法查验了……”李凌云用那个奇怪的尖头夹子从死者右小腿皮下夹起一只肥胖的蛆虫,看它在夹尖上前后扭动片刻后,用封诊尺测量了它的身长,并让六娘记下数值。接着,他又在棺材底端扒拉了半天,用夹子夹出一些破洞的椭圆形粒状物。明珪瞅了一眼,发现此物在茅房中相当常见,不过是蛆化蝇后留下的蛹壳。
他见李凌云瞧得入神,心知对方一定是发现了什么,虽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作为外行也不敢轻易打搅。
片刻之后,李凌云把那蝇蛹连同蛆虫一起放在六娘端来的金属平盘上。见明珪满脸疑问,他解释说:
“蛆虫是尸体上最为常见,也是最快生出的虫子,所以我们封诊道很早便对此虫的生活习性做了彻底的研究。此虫的生长快慢,与气温有很大关系。我们封诊道将户外的气温分为寒、冷、凉、温、热、烫六个等级。水结成冰即寒,微风刺骨即冷,秋风落叶即凉,春暖花开即温,日晒蝉鸣即热,酷暑难当即烫。经对腐败尸首的反复查验,我们发现此虫只有在温、热或烫的环境中才可生长,且气温越高,生长速度越快,并有一定的规律可循。
“我们目前所处的季节为夏季,属于热的范围,若尸首暴露在室外,蝇虫会在极短的时间内蜂拥而至,在尸首上产卵,卵会在一日之内孵化成蛆虫。接着,这些乳白的小虫便以尸首为食,疯狂啃食大约五日,蛆虫便可长大到一定尺寸,停止进食,找一个僻静的角落化成蛹。经四日左右,蛆虫便可变成蝇虫,破蛹而出。此时蝇虫又会在尸首上产卵,周而复始,直至将整个尸首啃成白骨。
“目前来看,尸首虽然腐败严重,但尚留有皮肉。我在棺底也只发现了颜色较浅的蝇蛹,也就是说,这些蛆虫只化出了一次蝇虫。剩下的在尸首上的蛆虫,虽然胖硕,但体长尚短,生长不会超过二日。
“如此算来,产卵不计,孵卵一日,啃尸五日,化蛹四日,第二轮生长至多二日,那么……死者至今已死亡十二日左右。”
明珪顿感惊奇,忙翻开案卷瞅了一眼,把仵作之前的验尸记录仔细瞅过后,他目瞪口呆地道:“案卷上说发现尸首的那天,仵作验尸后确定他死了大约三日,算上耽搁的时日,与大郎用蛆虫推断的时间竟丝毫不差!你们封诊道的秘法果然精妙!”
李凌云不以为意,仿佛这很稀松平常,不值得一提。他接着拨开尸首的口部,惊讶道:“咦?他口中有土……等等,这是什么?”
他小心翼翼地用尖头夹子夹住死者口中的东西,轻轻拔出。
在夹子尖端上被夹起的,是一株发黄的幼苗。
“土里的草种发了芽?”发现异样,李凌云将其口中的土又清理了一番,“嘴里还有几根……”将全部幼苗一一夹出,李凌云观瞧了一会儿,道:“通常草籽会因飓风卷起、行走携带、动物排泄等方式散播到各个地方,可草籽若要发芽,必须要有日光、水露和足够高的气温,其中水露最为关键。很多草籽无法发芽,正是因为水露浸润不足,这也是为何有些土壤未下雨时光秃秃一片,只要一下雨,很快便会生出一片绿芽。”
明珪听出李凌云的弦外之音。“死者口中的草籽能够发芽,与腐败尸首流出的尸水有一定关联?”
“有一点,但这并非重点。”李凌云皱眉,“他口中最多一把土,竟然有如此之多的草籽,说明凶手取土的地方经常有人去,且相对干燥。”
“会是哪里?”
“不好确定,但此地一定可以晒到太阳。”
明珪心想能晒到太阳的地方太多,这必定是个极为笼统的结论,或许又是李凌云在“尽力记录一切线索”而已,他此时虽然不解其意,但也没再追问。
李凌云似乎也没准备深究,只是把几株幼苗塞进油绢口袋,接着便拿起铜尺在尸首各部位上比画着。“六娘记下,死者身高五尺八寸三分左右。”说完,他让阿奴用装满水的水袋将尸体上那些密密麻麻的蝇蛆全部冲掉。好在阿奴提前挖好了引水凹槽,这才没让那些滚成团的蛆虫随着水到处流。
待尸表看起来干净许多,李凌云取出一个类似耙子的工具拨开腐肉。阿奴又在一旁用水冲洗,直到死者的骨盆清晰可见。
“是个男子,”李凌云略微费力地用手指摩挲一块蝶状骨骼的连接处,仔细观察道,“此处为骨盆连接处,连接处骨角清晰明显,骨质致密光滑,并未过多磨损,可推出死者的年纪在三十五岁上下。”
他小心地检查死者的双手,虽说手掌腐烂也极为严重,但仍留存了几个勉强完好的手指。李凌云便让六娘拿来一小罐朱砂墨,用毛刷轻轻在尸体指尖刷拭,再用薄薄的泾县宣纸拓下。接着,他将拓本整整齐齐地贴在了封诊录上的“指印”一页。
随后他又扒开死者的四肢骨骼,指着那条被熊撕下来的左小腿道:“有骨折旧伤,从愈合状态看,他是从高处坠落后骨折的,所以留下了骨头粉碎过的痕迹。”
死者那被蛆虫吃得露出白骨的脚部也被清洗干净,李凌云观察道:“足部关节磨损严重,其必有步行、登高的习惯。”
随后他来到尸首头部,命阿奴洗干净,并取出整颗头骨抱在手中。“颧骨很高,死者为方脸,此特征可用来确认尸首身份。”
做完这些,李凌云擦了擦额角的汗珠。“没有什么其余发现,可以重新盖棺了。”
收拾尸首的事自然有六娘、阿奴去做,之前在一旁静静观看的子婴也主动上前帮忙。明珪扫了一眼子婴有些单薄的背影,把李凌云拉到一旁的角落。
明珪担心地看着他。“大郎,你可知你刚才昏厥之前在做什么?”
李凌云并不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明珪叹了口气,把刚才发生的异状原原本本地说给他听后,又问道:“你真的一点记忆也没有?”
“我只记得门外吵闹,有人在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什么的,之后就不记得了。”李凌云低头思索,“为何我会不记得自己做出的行为?难道我是发离魂病[4]了?”
明珪道:“你之前生病体虚气弱,这个时候有可能会因身体极度虚亏而头脑模糊一片,自己做了什么都想不起来。倒也不必太担心,术士之中这样的情况很多,晋时有人服了五石散[5]就会情绪激动,一定要饮酒奔跑才可缓解,因此五石散又被美其名曰‘行散’。这种时候,人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和想法,甚至醒来以后,完全忘记自己做过了什么。”
“但我并没服用五石散。”李凌云很是困扰。
明珪笑起来。“你当然没有服,我只是说,类似的情况并不是只发生在你身上,世间本来无奇不有,或许你只是因为病了才会这样。”
“我病了,就要掐死人?”李凌云费解极了,“可我阿耶说过,我们封诊道,是不能杀活人的。”
“不能杀活人?”明珪一愣,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无奈道,“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你们封诊道从来都是做查案追凶的事情,怎么可能杀人?你病了,所以无法控制身体,不过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