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大理寺地下殓房中,李凌云肃穆地从温水中捧起标注着“肠胃”的封诊罐,只见他打开密封良好的罐盖,倒出一网大、小肠。
他抬手截出小肠部分,将其余放回封诊罐中,又把截取出来的小肠剪开成段,随后拿出幽微镜,点亮灯光,用一把狭长的剪子剪开肠子,一段段仔细观察。
明珪与谢阮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李凌云操作。
直到看完最后一段,李凌云才缓缓抬起头来。“肠道内相当干净……因肠道是曲折蜿蜒的,就算你阿耶的大肠从谷道开始被引雷针戳破,其小肠之内的细粪也不可能被雨水冲得干干净净。”
谢阮无法听懂。“这是什么意思?”
“杜公此前的说法有误,”李凌云道,“你阿耶被杀时,应该只是刚进食不久,之前吃的东西早已排空了,所以小肠之内才会没有细粪生成。”
“也就是说,杜公依食汤消化程度推断出的我阿耶死去的时间是错的?”明珪有些难以置信。
“我一开始就有所怀疑,现在排除所有干扰案件,结果正如我所料!”李凌云问明珪:“你阿耶一天吃几顿饭?什么时间吃?”
“术士一般都顺行天意,俗食吃得少,所以向来只吃两顿,就是早上的膳食和晚上的丹药。”明珪回忆道,“早间我阿耶吃得也晚,大约在巳时[1]进食,夜里亥时服丹。”
“通常而言,普通人在进食四到五个时辰之后,小肠会彻底排空,以你阿耶的进食种类及习惯,算起来大约是在戌时,并非杜公推测的接近子时。倘若按照这个时间,结合杜公封诊录上分析的线索,有一人,符合条件。”
“是谁?”明珪与谢阮异口同声。
“此人我之前在查阅杜公封诊录时就格外注意,他便是太子李贤身边最亲近的那个马奴——赵道生。”
明珪闻言思索道:“……阿耶尸首是我第一个发现的。我阿耶在戌时童子送来用来服丹药的无根水后,很快便被杀害。若他已服下丹药,丹丸也应当还未消融……可杜公从他胃中取出的食汤已糜烂许久,明显已经消化了很长时间,这又做何解释?”
“现在返回来看,你阿耶的案子有诸多疑点。以我对尸首的查验结果,这食汤绝对存在问题,正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要想解开谜团,我们还得回天师宫,在那里,或许能找到支持我猜想的证据。”李凌云说完,又看向明珪,“我有个大胆猜测,这个杀了你阿耶的凶手与那元婴伪案的凶手王虎一样,都在模仿陆合道人杀人。我甚至怀疑,水案中把驴粪换成马粪的人也是他,他这么做显然是为了增加查案难度,只要陆合道人与子婴的罪行不被揭穿,那么我们就永远怀疑不到他的头上。只是我还没想明白,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粪便好换,马蹄印却不容易造假,要么是他真牵了一匹马过去,要么,这人就是制造痕迹的绝顶高手。”
“那按你说的,回天师宫。”明珪点头应许,“不过查出一切之前,这个秘密暂时不能让外人知道,尤其是凤九和大理寺的人。”
“不错,如果当真是赵道生所为,那么就跟东宫扯上了关系。”倚在床边的谢阮咬咬嘴唇,“大理寺那位徐少卿若是知道了,一定会横加阻碍。我们目前只能偷偷去查,一旦查实,便立即飞书报给天后知晓。”
“也好,那不妨编个理由。”李凌云想了想,“就这么说,子婴死前说出了子璋阿耶头颅所藏之处,我们去天师宫,就是去找这颗头的。”
“理由不错,我去安排行程和消息。”谢阮抬脚出了门。李凌云转头给自己倒了杯水,发现明珪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大郎你……什么时候学会说谎了?”明珪注视着喝水的李凌云,“你过去在案情上从来不肯说谎的。”
李凌云有些尴尬地翻看手中的空杯,发现上面的白釉有些裂纹,他盯着那裂纹缓声道:“一时应付而已,我在封诊时是不会说谎的。”
明珪沉默下来。就在李凌云以为这个话题已经终结时,谁知明珪又开了口:“大郎飞弹封诊刀杀子婴,未免太精准了。”
“一时情急而已。”李凌云放下杯子,抬眼看着明珪,“封诊道的人平日封诊就很危险,剖尸之举不是谁都能接受的。若真的手无缚鸡之力,可能会被愤怒的亲属当场打死,所以封诊刀是工具,也是暗器。”
李凌云拿出封诊令,在他操作之下,令牌如花朵一般绽开,露出一个细小的檀木机关,机关仿佛一把缩小的手弩,制作格外精巧,只有巴掌大小,其上有一个小口,口中藏着一缕银色的幽芒。
“用来剖尸的封诊刀,的确不能用来杀人。这一把却不同。”李凌云握住机关,小口垂直对准食指与中指之间的缝隙,只听“咄”的一声,一枚纤巧的弧形刀片深深插进木桌,轻轻振动着,反射出璀璨的光芒。
“原来如此,只是……”明珪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把疑问说了出来,“大郎杀了人,心中可有些难受?”
“我也不知难受不难受,子婴是个好徒弟,可我不能眼看着他把你杀死。”李凌云愣愣地看着明珪,“所以他死了,是我杀的,但他也的确该死。”
“不错,要不是他怂恿陆合道人,也不会死这么多人。”明珪苦笑道,“只是大郎,你虽然嘴上不说,但他一死,你就茫然失去神志,整个人愣愣怔怔,直到刚刚才彻底清醒过来,看来杀人其实对你来说影响甚深。”
明珪从怀中拿出一个香囊,递给李凌云,后者没有拒绝,只是奇怪道:“你已经送过我了。”
“这里面,加了极为特别的东西,”明珪道,“你闻闻。”
“甜味,蜂蜜和蜂蜡的味道……”李凌云分析着香味,“味道好浓,龙涎?”
“用了浓重的香料,可以让你清醒一些。”明珪道,“要是遇到头脑极度混乱的时候,不妨打开这个香囊,我在里面藏了灵丹妙药,可以应急。”
“那我便收下了。”李凌云把香囊贴身收好,觉得那种调和过的浓香,的确让自己头脑放松了不少,连闷痛都好转了。
“我们不回东都了。”谢阮人还没进门,声音已经传来,“安排好了,我们明日起程,直接去天师宫。”
天师宫悬崖一侧,唯一的那扇窗前。
谢阮和明珪撑在窗棂上,紧张地向下看着。
李凌云悬挂在一根夹杂铜丝的坚固吊线上,他的脚上穿着一双钉着无数长钉的厚皮靴,手上则是同样密布金属棘刺的厚皮手套,此时的他像壁虎一样贴着那几乎直上直下的悬崖,缓缓下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