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严老先生:“天火一事,并无预兆,还请先生赐教,这火是否意味着上苍降怒于无德天子呢?”
严老先生摸着胡子慢吞吞道:“皇上继位不过三年有余,尚未亲政,即便是无德,也怪不到您身上。”言下之意就是,不用琢磨着写罪己诏啦,虽然这火将历代帝王的起居之处烧了个精光,还将闻讯赶来的秦太后也吓出了急病。
齐郁又问:“先生之意,难道是指百官无德吗?”
严老先生松弛下垂的嘴角微抽:“臣的意思是,这火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有德还是无德,应该留给朝廷去头疼。至于皇上您,这会儿正该研读圣人之言,专心课业才是。”
小皇帝不禁开始怀疑,摄政王和三杨到底是怎么想的,找了这么个颠三倒四、时常胡说八道还显得挺有道理的混不吝老头子当帝师。
回想起昨夜冲天大火前,他以为自己即将命陨于此时,那个向来在他梦中扮演着大魔王角色的王叔齐珩忽然从天而降,带着一干人马将他救了出去。小皇帝更加迷惑了。
向来慈爱的太后祖母怎么就忽然换了一副面孔呢,竟早已密谋勾结,想要废掉他,改立安王府上的郊堂兄为帝。
而向来冷冰冰、讨人厌的摄政王叔,舅父时常在自己耳边念叨,说他假以时日多半要自立为帝的人,却甘愿以身犯险救了他。
小皇帝年纪虽小,却也不算傻子。他知道自己势力太过弱小,无父无母,只有个舅父一家可依靠。别说是齐珩,就连其他王叔,若是有意于此,他们背后的那些政治势力,怎么都够他喝一壶的。若是他昨夜不幸被烧死,固然是秦太后的小胜,但齐珩他们照样可以扶持其他人上位,或是干脆自己上位,顺便以清君侧、除奸臣的借口将他看不顺眼的势力一并铲除。
可他没有这样做。
小皇帝不明白,所以,他鼓起勇气问了一句,提及叔侄两人之间最大的忌讳。
“王叔文韬武略,何不再进一步?侄儿年小势弱,那把椅子只怕坐不安稳,如同今夜之事,今后未必不会重演。”
齐珩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但他能辨认出来,对方的眼神中多了丝无奈,有些像王叔看郯弟那个小胖子捣乱时的模样。
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是说起了先帝之父的事:“昔年神武皇帝继承大统时,也不过比皇上如今大上两岁。当年虽没有个摄政的亲王,但孝慈太后垂帘听政,外戚专权……”顿了顿,沉声道:“当年的情形,比之如今有过之而无不及,但神武皇帝,你的曾祖父却能做到后来那般地步,对内,肃清朝廷,对外,开疆扩土。皇上该好好读一读史,将天下江山和前程放在心中,而非这般,战战兢兢,优柔寡断。”
在火光的映照下,小皇帝原本白嫩的小脸红彤彤的,也分不清到底是火光的问题,还是自身的问题。
后来,齐珩与裴宝儿提起这事时,后者很有几分心疼被当面diss的小皇帝。
她喃喃自语,“太可怜了,才十岁,读四年级的年纪,这压力也太大了,简直是揠苗助长……”
不过,想到今后小皇帝大约不会再如从前那般猜忌齐珩,她心里倒好受了些。
再加上同样被“揠苗助长”的小胖子不像寻常三岁小儿般天天玩泥巴,反而还会磕磕绊绊给病中的她念话本了,这一点直接让她倒戈到了齐珩那一边。
相比起树倒猢狲散的忠武侯府,承恩侯府,以及与他们有关联的人,如今还能安安稳稳过日子的她们已经算是十分幸运了。
北雁对林侧妃自请入庙祈福的举动感到很解气,但分外不解,为何自家主子对上林侧妃睚眦必报,对那个宫人出身的秦氏却是高提轻放。
那天,秦氏亲自跪在主子面前说的话,她可都听得一清二楚。这个秦氏竟然伙同柳氏在主子身上使坏,不然,主子七月里也不能遭那么大一场罪。照北雁想,这秦氏就该跟林氏一起去庙里吃斋念佛去,也好洗洗那副黑透了的心肠。
可裴宝儿默然许久,挥退了所有人,跟秦姨娘单独说了好一会的话,最后居然决定放秦氏出府,允她回原籍、或嫁人、或自己做个小生意去,甚至还提出,若有需要,秦氏大可到至宝斋的任何一个分店去做事。
更令北雁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秦氏居然还回绝了。
她最后说了句什么来着?好像是说,“贱妾自幼入宫为奴为婢,如今孑然一身,不盼荣华富贵,只求一世自由安稳。”
北雁觉得这秦姨娘着实是个怪人,可她瞧着,裴宝儿竟为了她还惋惜叹息了很久。
她不解,问起时,裴宝儿道:“不过也是个可怜人罢了,从前的我若是真发卖了她,岂不是又增一桩孽障?过去的就都过去了,我只当是为咱们多积点福德。”
彼时的北雁还有些懵懵懂懂,但到了数年之后,当今大婚,王爷还政,受封安南王,一行人浩浩荡荡南下之时,路上再次偶遇了这位已经嫁为商人妇的秦氏,并且,秦氏及其夫为正愁着粮草筹措问题的他们解了燃眉之急时,她才真正懂了佛经上说的那句话。
天道有循环,万法皆空,因果不空。
历史洪流滚滚,唯有善念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