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庞家药铺,与往日漆黑一团不同,从庞雨的房中透昏黄的火光。庞雨和何仙崖在方桌上各据一方,点起金贵的桐油加班。庞雨抓起桌旁的苹果咬了一口,酸得皱起眉头。此时没有红富士那样的改良品种,桐城本地产的苹果只有李子大小,虽然口感较脆但味道很涩,晚上加班提神倒是有些用。庞雨更喜欢吃北地苹果,色红个大,卖相很好,味道也很甜,虽有点软软的没有嚼劲,但总比桐城的本地苹果好。不过庞雨最近没银子,就这本地苹果还是何仙崖买的,所以他嫌弃也没办法。“啪”何仙崖拍死一只蚊子后愁眉苦脸的道,“你家怎地这么多蚊子,最多再写一刻钟,否则血都吸干了。”“这点苦都吃不了。”庞雨骂了一句,但心中也在叫苦,晚上有点灯火便引来无数的蚊子,此时又没有蚊香一类的东西,庞雨老妈拿了一把剩下的艾草来熏了一通,大概是放得太久了,效果也没持续多久。“这半本都是上中田,写的时候不要把税率写错了。”庞雨揉揉眼睛,对何仙崖叮嘱道,“晚上精力差,写这由票特别要小心些,若是开头写错,后面跟着错,大半晚上就白忙活。”“二哥放心,这事记得。”何仙崖打个哈欠又道,“咱们那柳树里,上上田和上中田不少,种鱼田也有些,芦课就很少,算是桐城四十七里之中富饶之地。银头都是两个,总比其他里要繁杂些,咱们别等吧所有由票写完才去派票,最好明日先把柳树里的送了,银头还得往花户那里派。”“那你明日午后去一趟柳树里,把两个银头再叫到户房来。”庞雨揉揉发酸的手腕,“这由票真是要人命,怎地衙门里面能写字的这么少。”“各房里面书手都会写,不过只有各房司吏才叫的动他们,想找他们想都别想。说这书手,今日早间我看到那蒋国用了,他也是个书手,刑房据说要把他退了,要不是他说那句话,二哥倒可以把他招来。”庞雨略微回忆了一下,倒是很快就想起来了,这人当日一个无心之失,把整个衙门都得罪了,最后被打了二十杖,没人敢给他叫挑夫,自己忍痛爬回去的。衙门里面的吏员是有编制的,连县丞也没办法开除承发房的典吏,但这种书手、帮闲都没有编制,各房司吏便可以将他们退掉。庞雨摇摇头道,“刑房司吏自然不能留他,蒋国用这样的,咱们也决不能沾上,宁可咱们自己熬夜多做一点。”“大哥今日跟我打听投柜的事,问还差不差人,我看他意思也想来?”庞雨皱眉想想,焦国柞最近不太搭理他,这次倒是个缓解的机会。但庞雨心中也有些顾虑,最后还是摇头道,“我也想让大哥一起赚些银子,原本兄弟就该如此,但大哥以前干的那点事,得罪了户房,县丞大人当日指名道姓要打他板子,如今咱们自己在户房做事,首要考虑县丞和赵司吏的想法,至少最近都不适合让大哥参与户房之事,否则大家都落不了好。”何仙崖叹口气道,“二哥说得在理,我也如此想的,只是他如今在快班不太受用,李班头以前待他还不错,这次回来也生分了,明知大哥腿脚还不利索,每日都派大哥去追索那郑老,大家都知道郑老在吴家,怎么可能抓得到。”说话的功夫,何仙崖又打了两个蚊子,庞雨看这也没法写久了,只得无奈的道,“那便再写五份便下值了。”两人顶着蚊虫叮咬又坚持写完五份,何仙崖飞快的收拾了桌面。庞雨抓着痒,到了天井之中,抬头看那方寸间的漫天繁星,然后长长的伸了一个懒腰。庞家这药铺要从大门出,庞丁就在门市里睡觉,叫醒庞丁才过得路,两人把门板下了一块,刚好够何仙崖出门。何仙崖家在向阳门方向,路程也不算近,两人正要告别,突然听外边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庞雨两人瞪大眼睛,见到漆黑的街道上有三个人影自东向西匆匆而过。“谁他妈晚上跑那么快,难道明代也有人夜跑?”庞雨有些诧异的在心里骂了一声,晚上宵禁后是不准人在外行走的,路上除了更夫便没有什么行人,很少有人这么乱跑。那三个人影似乎也注意到了街边有两个人,其中慌慌张张的摔了一跤,其他两人低声咒骂,等到他爬起,三人毫不停留的往西去了。庞雨两人对望一眼,心中都是莫名其妙。庞雨叮嘱何仙崖路上注意一些,他倒不担心更夫,何仙崖是县衙的人,只要报上身份就行了。两人匆匆分手,庞雨也是极度疲惫,在床上到头边睡。这一觉睡到第二日卯时末刻才醒,庞雨难得的睡了一个懒觉。自从杨知县十七日去了安庆府之后,衙门中便由县学的王教谕管事,这个王教谕也不坐堂,每日到各房走一遍,然后再去一趟南监便下班了。不办早堂就不用去承发房打卡,户房的两个领导也不在,庞雨自然不用卡着时点去上班。慢慢洗漱好已天色大亮,庞雨收拾好到得门口,往日从不迟到的周月如却没见踪影。“难道想赖掉按揭,已经跑路了?”庞雨在心中想着,但周月如最近跟着自己捞到不少好处,除了在南塘里的表现不好之外,其他时候都是拼命挣绩效的样子,庞雨可一点没有怀疑过。在门口稍站片刻,街上仍如往常一样,周围典铺都在开门,但庞雨总感觉有那里不太对劲,稍稍留意后才发现是路人走路的速度比平常要快,两个街坊从门口过都没有跟他打招呼。“赶啥好事呢?”正在奇怪的时候,却见周月如的身影从远处小跑了过来。周月如满脸红晕,神情有点慌乱的道:“出事了,出事了。”“先不要慌,说清楚啥事,你爹又发病了?”“不是,有人在街上到处粘了帖子,说有十万兵,马上要来桐城,代皇执法啥的。”庞雨愕然道,“什么十万兵?贴在何处?”“到处都有,我从东街过来便看到十多张,到处都在传呢。”庞雨猛的转头往宜民门方向看去,只见街上围了好几处人,都在对着墙面指点,墙面上赫然便贴着大幅的帖子。庞雨赶到一幅帖子前,两下拉开面前的街坊,盯着帖子上的文字,口中轻轻念道,“…缙绅士人明宣道德暗行不仁,王法不行桐城久矣,吾辈上连荆襄…”……“…下通孟河,训练士卒已及十年,招众豪杰将至数万,王法不行我辈行之,吾将代皇执法,除…”县衙之中,王教谕神色慌张,读着各处送来的匿名贴,在他看帖子的过程中,源源不断的消息从县城各处传来,县城的几条大街、市场都张贴有公告,六个城门内的人流密集处也有,全城人心惶惶,原本安宁的桐城县治,骤然呈现紧张气氛。庞雨也刚刚赶到县衙,带着何仙崖就在月台下听几位大人商议,今日堂前人数比平日要少,不知是没来还是回了各房。“这,这怎么办。”王教谕额头挂满密密的汗珠,他只是代理知县的代理,平时就管县学那点事儿,哪里处理过这种突发状况。王教谕突然指着一人道,“兵房司吏,你是管兵事的,合该你打理此事,你说如今要怎地。”兵房司吏结结巴巴道,“职下只是管铺社驿站,这安靖地方巡捕追凶恐怕刑房更合适。”刑房张司吏连退两步,“刑房只是刑名词讼,又不是管抓人的,那是快班壮班的事。”王教谕紧张下有些不耐,提高音量质问道,“那快班壮班的班头去哪里了。”无人回答,好半响后旁边一个皂隶才道,“方才我听说李班头回去安顿家人去了。”王教谕和几个司吏面面相觑。终于阴阳官站出来道,“堂尊既委托王教谕暂摄县事,往教谕便是桐城的坐堂官,乃县衙的主心骨,万不可先乱了方寸。”王教谕连忙点点头,先稳住心神后道,“谭大人说得有理,然则如今从何着手,可否拿个章程。”“此事刚刚发生,若只是恐吓也便罢了,若真有人谋乱,便是天大的事,谭某建议大人首先派马快赴安庆府,将此间情形报知杨大人和知府皮大人,一是请杨大人回来主持大局,二来也好把消息早些告知安庆府。”“可安庆府又无兵。”阴阳官争辩道,“安庆府是无兵,但徽宁池太兵备道总是有兵的。”其他几名司吏齐齐反对道,“万不可派兵,如今都不知匪在何处,无故招惹些兵来,届时要送走便大费周章,万一丘八再荼毒乡间,我等愧对百姓。”谭阴阳官只得妥协道,“那兵又不是我说派就派的,总归要先把杨知县请回来。”王教谕突然反应过来,只要杨知县回来,他就可以不用担责了,赶紧对旁边一皂隶喝骂。“对对,速找快班的人来,要马快!叫马夫备好马,现在就去备!”那皂隶被催得屁滚尿流,连忙去了快班找人。王教谕又对谭阴阳道,“去安庆府怎地也要两三日才能回,可今日又该怎地。”谭阴阳沉吟片刻道,“大人先派所有衙役出门撕掉那些纸张,另张贴安民告示,让大伙知道衙门如常,然后关闭城门禁止出入,所有衙役上街巡查,以安民心。大人你首要得去拜访城中缙绅,一来安他们心,二来要借重他们帮助稳定城中人心,他们财多人多,应该能帮到大人。”庞雨听得点头,谭阴阳官思路清晰,比教谕和几个司吏水平都高。“对对,有道理。”王教谕喘着气。“王大人。”谭阴阳沉声道,“当下最要紧的,大人你不能乱,知县、县丞、典史都不在,你要是乱了,衙门就乱了,那县城可就没谁能镇得住了。”王教谕额头挂满密密的汗水,愁眉苦脸的道,“谭大人说的都是理,但本官这心中晃荡得紧,那匿名贴是寻常恶人也罢了,就怕是那山陕流寇的尖兵,要来夺我桐城子女财帛。”“大人万不可如此想,怀宁、潜山、舒城各方都无警,流寇总不见得是飞过来的。”“那万一是从霍邱越过龙眠山而来,那边山川阻隔消息不通,六月便说有个啥扫地王去过霍邱,那流贼焚掠杀人,穷凶极恶,我桐城百姓如何抵挡…”“王大人,各位司吏不要担忧,若是流寇要来,安庆府怎地也有警讯。”周围人等都面露惧色,谭阴阳后面劝说的话,都没人听进去。庞雨低声对何仙崖道,“他们纯粹就是自己吓自己。如果按王教谕说的,流寇真的要来,便是为抢掠子女财帛,就更希望所有百姓都在城内,方便他们一网打尽,不必弄一堆匿名帖子打草惊蛇。”何仙崖有些紧张的道,“谁知道流寇咋想的,听说他们在河南湖广杀戮甚惨,千万不要来咱们南直隶。”庞雨撇撇嘴吧,他还是不相信是流寇来了,不过也万万没想到几张帖子能让县衙乱成这样。谭大人被一群猪队友弄得焦头烂额,直到午时前后才最后议定,也找到了壮班和快班班头,总算派出了去安庆报警的人。壮班快班去了加强六门的守卫,庞雨等皂班的人则被派去街市撕帖子,因为上午时间耽搁,所以衙门的安民告示还未写好,庞雨等人到时只能多跑一趟去张贴。从衙门出来时,县前街上已经出现了一些带着行李的人,往东去的居多,显然是出城避祸的。庞雨皱眉看着这些人,没想到仅仅一夜的功夫,平静的生活便完全被打乱。桐城的人心有若一盘散沙,几张匿名帖子便能让一城百姓人心惶惶,如果真的有流寇前来,又如何守得住。……八月二十三日,夜幕降临。庞雨今天在城中跑了一天,柳树里投柜的事情都耽搁了,不但要撕匿名帖子,又张贴安民告示,越到后面衙役的人数越少,坚持把安民告示贴完的连三成都不到,其他人都在半途开了小差。那王教谕还是认真摄事,晚上还要带几个快班的人在各墙巡夜。连庞雨也是天色快黑才到家。庞家早早吃了晚饭,把门板上得严严实实。周围门市也都是如此,大家都无心做生意,街道上充斥着一种紧张的气氛。老爹问了庞雨衙门中的情形,听后默然无语。老妈担心的道:“咱们也去乡里躲几天,住我二哥家中。”老爹回道,“他那家里也不大,能不去滋扰便不去的好。”“那不是没法子嘛。”庞雨打断道,“不用担忧,不过是些帖子罢了,叫得凶的狗不咬人,没准就只是吓人的恶作剧。”老妈叹了一口气,一家人没有多余的话,在天井里面坐到半夜,才各自回屋歇息。庞雨在床头上放了一把切药的小刀,虽然不太顺手,也比没有好。但庞雨在心中,其实并不太紧张,他不相信那些贴匿名贴的人干得出大事,匿名贴的作用可能是造势,但也可能就是没胆子动手,放个假消息报复社会。迷迷糊糊睡到半夜时分,庞雨被一阵吵闹惊醒,只听外面有人惊叫,城中四处犬吠,连忙起来到天井中。此时老爹老妈也起来了,老爹正在扣外袍的里扣,他见庞雨后道:“雨儿去把庞丁叫醒,都拿根棍子。”等到庞丁起来后,庞雨在天井中架起竹梯爬上了屋顶,只见南门东门方向火光熊熊,天空都被染成了昏黄颜色,随着火光的闪动忽明忽暗。宜民门附近的街上一阵脚步声,两个声音追在后面大声喊叫,不知又是什么人。庞雨双手有点发抖,心跳得很快。张贴告示的人并非虚张声势,是真的要动手,此时虽然只是南门起火,但一夜还很长,不知他们的目标是什么。万一是流寇攻来,自己一家子又该如何应对,一种无助的感觉袭上心头。庞雨深吸几口气稳住心思,再顺着梯子下来,对着老爹和庞丁道:“东南两面有火,大家都把衣服穿好,家里的刀和棍子放在乘手的地方。看那动静不大,应当不是大批的贼人,咱们都不要出门,先守在家中。”庞丁声音颤抖,“那万一他们烧杀过来怎办。”“若是大帮贼人杀来,咱们往西门走,把被单收拾一下,若是宜民门不开,咱们从城梯上墙,用被单连起来降出城去。”一家人又起来坐在天井中,既不敢睡觉又不敢开门,除了庞雨时而登梯观察之外,其他人都在天井中枯坐,心情忐忑的看着天空中变化的光影。到了下半夜时,东门南门的火光小了,周围也安静下来,似乎动乱的规模并不大。总算熬到天明后,庞雨小心的开了门板,附近街坊也都刚开门,不少人互相招呼着,正在快步往东而去,庞雨把药刀揣在身上,带着庞丁跟着其他人的脚步,路上遇到的人越来越多,都在互相说话交换消息,庞雨跟着人群,在县衙大门都没停留。很快到了东作门,门洞周围挤满了各处赶来的人群,纷纷朝门楼上指着,人群中不时传出尖叫声。庞雨缓缓抬头,门楼上赫然挂着一具焦黑的尸体,脚上捆着绳子倒吊着,烧焦的皮肤被绳子摩擦,露出里面黑红色的肌肉,尸体的旁边挂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颈项的断开处,挂着撕裂般的皮肉,人头上的眼皮半开着,露出苍白的眼仁,随着晨风在东作门上微微摆动。周围不时有人呕吐,许多人逃命似的离开。庞雨忍着腹中的恶心感,盯着那人头看了半响,虽然那人头失去了生气,但眉目之间还可以辨认。庞雨喃喃道,“殷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