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东文哈哈笑:“那你得找准英国人美国人,日本人就算了,阿毛说?日本人的英语比我们中国人还?差。法国人意大利人德国人也不行?,他?们不说?英语的。”
斯江朝舅舅竖起大拇指:“老法师。”
上海的英语角有两只,一个在?人民?公园七号门荷花池,一个在?复兴公园,复兴公园里还?有个新闻角,是?准备出国的人群聚集地?,各种小内幕消息,自身经验,官方新闻,领馆信息层出不穷,而公派的、涉外婚姻的、留学的,又各有一个小圈子?,笑容和泪水并存,豪气和沮丧皆有。
斯江和景生在?英语角里初初转了一圈,大开眼界,英语角里外国人没几个,全是?热情洋溢的“Hello,Howareyou”“Whatsyourname”对斯江来说?用处不大。新闻角里就更复杂了,申请表格怎么填,哪个签证官好,涉外婚姻登记要什么材料,跟斯江没多大关?系。倒有黄牛凑上来问:“小旁友,是?要留学伐?英语班上伐?一个钟头十?块,包会。”
“老师是?哪里的?”斯江接过小卡片,将信将疑地?问。
“外国语大学的英语老师,水平顶呱呱,正宗英国口音,看过中央电视台《Followme》伐?就是?那种牛津剑桥口音,牛津剑桥晓得伐?放心,爷叔勿会坑侬格,侬去试试看就晓得了。”
“怎么试?”景生跟斯江换了个位置,把?黄牛爷叔顶远了一点:“十?块钱先上一趟试试看?”
“嗐,十?块一堂,是?一枪头(一次性)买三十?堂课的价钿,试课费总归要巨一眼眼(贵一点),但侬要是?三百块买了课,试听课免费,不满意马上退钞票把?侬(给你)。”
“如果?先不买课的话,试课费多少?”斯江探头问。
“三十?,三十?块一个钟头。”
“抢钞票啊侬。”景生白了他?一眼,拉起斯江往外走。
“哎哎哎,侬港多少?(你说?多少?)”黄牛爷
=请。收。藏[零零文学城]00文学城努力为你分享更多好看的小说=叔追上来,盯住斯江问。
突然两个年轻小伙子?从人群中挤了过来,揪住黄牛不放要他?退钱。原来这个英语补习班,只有试课请的老师是?外国语大学的老师,的确口音标准水平顶呱呱,但是?三百块三十?堂的课呢,就是?野路子?野豁豁了。
“还?好你们没上当?。”一个细眉细眼的年轻女性告诉斯江:“前进夜校里一堂课只要五块,老师都很正规,这个黄牛坏得很,三百块学费他?抽一百,每个月都有人上当?。”
斯江咋舌:“这人怎么这么坏。”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景生倒很淡然:“看他?长相就知道不是?好人。”
这句话不免让人想起周致远,两人沉默了许久。
“冰咖啡切伐?”景生指指前面的老大昌,“庆祝你有了新目标,我请客。”
斯江笑着点头:“好长时间没来过了,记得上次赵佑宁和斯南在?这里打架吗?小舅妈走到延安路才想起来没买冰咖啡。”
景生也笑了:“好久没见?赵佑宁了,他?今年升高三,不知道会选哪个大学。”
“他?成绩那么好,哪个大学都随便进。真好,不是?大学挑他?,是?他?挑大学。”斯江由衷地?服气:“以前小学里我还?觉得自己和他?只差一点点,是?运气不好才万年老二,现在?才知道天才就是?天才,我们这种普通人跟他?不好比。”
“佑宁说?过他?还?羡慕我们呢。”景生瞄了斯江一眼。
赵佑宁家的事斯江也知道。康家桥弄的小道消息,一个早上就能被?一起买菜的老太太们传到万春街。不知道什么原因,去年秋天赵衍突然提出来要和贾青青离婚,贾青青坐在?窗台上说?死也不离,再逼她就跳楼。跟着贾家七大姑八大姨地?都冲进康家桥弄,先是?对着赵衍哭,说?他?家姑娘年轻不懂事,下乡的时候吃了多少苦上了多少当?,不是?存心不告诉他?,是?不愿意揭伤疤,请他?多包涵,后来不知怎么又说?是?赵衍在?外头出花头才想甩了他?家姑娘,一帮人撒泼打滚,抓得赵衍满脸血丝,闹得弄堂里人尽皆知。这还?不算,贾家人转头又去大学里举报赵衍个人作风问题,还?攀扯了他?带的两个女研究生。一出一出的,比《上海滩》还?曲折离奇。最后搞得赵衍被?停了带研究生的资格,手上一个课题研究也暂停了,但到底没能离成婚,贾青青说?了,生是?赵家人死是?赵家鬼,宁死不离。居委干部天天去赵家调解,赵衍就这么被?拖住了。
赵佑宁差不多快一整年没回?康家桥。顾阿婆都拍腿骂过无数趟:“这么体面这么好的一个小囡,就因为爷老头子?贪色,家没了,体面也没了。他?爸活该一辈子?糟心,但宁宁真可怜啊,将来谁家姑娘肯要这样?的公婆?哎呦呦!那种女人就让她跳楼好了,你看她跳不跳,她敢跳个屁!”顾东文为了宽慰老太太还?开过玩笑:“放心,阿拉斯南吃点亏收下来好了,正好宁宁喜欢吃你做的狮子?头。”
人不回?康家桥,赵佑宁的信倒是?常来万春街。每个星期他?都寄卷子?给景生,还?给乌鲁木齐的斯南寄,逢年节除了卷子?和笔记,还?寄贺卡。今年斯南四月一号生日,他?送了一套德国的名牌二十?四色彩笔,因为这个是?先寄来万春街的,斯江看到他?的信才知道斯南迷上了做明星剪贴画。这也让斯江惭愧了一阵子?,觉得自己忙着复习直升考不够关?心斯南。倒是?景生一语道破天机:“估计是?能卖钱才做的。她连佑宁的卷子?都拿去卖钱了……”
七月炎炎夏日,老大昌里照旧人山人海,景生捧着两个玻璃杯挤出来,上面的奶油厚得纹丝不颤。两人和以前一样?,穿过马路坐在?花坛边看淮海路上车辆行?人如潮水般往来不休。身后是?花园饭店的工地?,各种大型挖掘机正忙得如火如荼。
斯江伸了伸腿,突然叹了口气:“南南要能回?上海就好了。”这一年斯南很少打电话回?来,也很少写?信回?来,她不知道那件事到底过去了没,一想到这个斯江就很难过,因为在?她这里都永远过不去。而姆妈那么忙,难得的几次电话,她问起斯南,姆妈不是?抱怨斯南没考好,就是?生气斯南瞎胡搞弄了个什么帮成天练轻功挥棍子?。
“阿哥,”斯江抿了一大口奶油,看向景生:“你想好考哪个大学了吗?还?考警校军校吗?”
景生盯着马路对面老大昌的玻璃橱窗,手里的搅拌棒用力搅了好几圈:“不考了。”
斯江知道为什么,那件事在?景生心里大概也永远过不去。斯南去年离开上海的时候,好像和往常没任何区别,依然笑得没心没肺。只当?她发现弄堂外的南货店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五金店时突然大哭了一场。景生特地?去三阳南货店买了七八种夏糕蜜饯回?来,她尝一尝都不肯,非说?味道不一样?没意思。店都没了,哪里找得到味道一样?的绿豆糕茯苓糕盐津梅子?蜜枣橄榄呢。斯江一直记得那个八月的黄昏,邮递员的脚踏车铃铛叮铃铃响,“夜报夜报——”的喊声绵远悠长。隔壁门洞的大妈妈在?给她女儿洗头,水声哗啦啦,小姑娘一会儿哭着喊肥皂水进眼睛了,一会儿哭着喊头皮被?拉痛了。斯南的哭声夹杂在?里面,就是?普普通通一个不讲道理的小姑娘的哭赤无赖。外婆被?她哭得头晕,抹了一把?清凉油拖着斯好去文化站,斯好哭着不肯去,扭捏了半天才说?要吃绿豆糕和蜜枣,手里拿了袋袋里也装好,哼唧哼唧地?出门去。大舅舅在?楼下把?刀砧板剁得乓乓响,小舅舅耐心地?一样?样?尝过去夸过去,劝斯南试试新味道。但她到底一口也没吃,哭累了蜷在?躺椅上盯着电视机,盯着盯着就睡着了。
她不记得自己和景生当?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却经常回?想起那个黄昏,像电影里慢镜头一样?,她逐帧逐帧地?去琢磨,像拼图一样?慢慢地?拼起每一幅背景每一个表情每一点声音。有什么裂开了,远离了,但她不知道怎么去修补,她好像漂浮在?空中,只能看,无法参与。那是?斯南和童年的一场告别,是?属于一个少女无可言述的孤独和伤痛,但对于成人来说?是?微不足道的甚至是?羞耻的。
这样?的告别她也有过。所以她对自己的无能为力倍感到愈加羞愧。
1994年,大街小巷里都听到张楚在?唱:“他?们并不寻找并不依靠,非常地?骄傲,孤独的人,他?们想像鲜花一样?美丽…可耻的人,他?们反对生命,反对无聊…”二十?五岁的陈斯江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每个人,生来孤独。她无所谓一直孤独,但会尽量一直骄傲。无论命运给青眼还?是?白眼,给胡萝卜还?是?大棒,她要一直站得笔挺,骄傲得漂漂亮亮。
喝完这杯冰咖啡,回?到万春街的斯江和景生收到了善让怀孕的好消息。
未来可期。
第二百零八章(捉虫)
第二百零八章
最高兴的当然是顾阿婆,先?忙着感?谢了几十遍上帝,又去给顾爹爹上香,骂他没得名堂。
“你个混账东西,要钱要房要车子早点托梦给我啊,你说,是不是今年老大给你烧了一辆什么桑——桑什么来着,哎,老大,你清明节给你爸扎的那汽车叫什么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