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承蒙老爷的吩咐,就请答应我们吧。”
“到时候通知我,我要给你们送贺礼。”
“那太感谢啦。”
“一旦有了着落,来信告诉我地址,说不定我会去探望你们的。”
“少爷要是来玩,我们将感到万分高兴。不过,家里肯定又小又脏,让您受委屈,实在太过意不去啦。”
“用不着那样客气。”
“好,您既然说了……”
饭沼又哭了,随即从怀里掏出一张粗糙的草纸揩着鼻涕。
清显认为,自己口中吐出的一言一语,很适合眼下这种场合。无疑,他在这种场合十分流利地说出这些丝毫不带感情的话,反而更加令人感动。生存于感情世界的清显,如今更有必要学会心理政治学,这种学问必要时也应该能适用于自身。他穿上感情的铠甲,并学会了将铠甲揩拭得锃亮。
这位十九岁的少年,没有了烦恼和忧愁,从所有的不安中解脱出来,感到自己是个冷酷的万能的人。一桩事明明白白地了结了。饭沼走后,他从敞开的窗户里,眺望着绿叶翠碧的红叶山映在湖水中的美丽的倒影。
窗边的大榉树,枝叶繁茂,一团深绿,站在这扇窗户前边,不伸长脖子就无法看到九段瀑布落进深潭的那一带场景。湖水也一样,靠近岸边的大部分水面,覆盖着淡绿的莼菜叶;萍蓬草鹅黄的花朵还不怎么惹眼;透过大厅前石板桥迂曲的桥洞,花菖蒲那一簇簇绿剑般锐利的叶片丛中,浮现着紫色和白色的花朵。
清显注意到停在窗棂边的一条玉虫慢慢爬到室内来了。闪耀着黄绿光芒的椭圆形的甲胄,有着两道艳丽的紫红的线条。玉虫缓缓摇动着触角,一点点向前移动着锯齿般的细腿,于时光无限的长河中,全身一直滑稽地保持着凝重而沉静的色彩。看着看着,清显的一颗心深深被吸引到虫体之内了。玉虫以这种光明绚丽的姿态一点点向清显靠近,这毫无意义的爬动似乎在向他垂训:时光在每一瞬间都无情地改换着现实的局面,他应该如何使自己每时每刻都活得光辉灿烂?他自己身上感情的铠甲怎么样呢?是否像这种甲虫的铠甲,散射着自然、美丽的光彩,并且具有抵御外界一切侵害的顽强力量呢?
此时,清显深深体味到,周围茂密的树木、蓝天、云彩、楼台殿阁,所有的一切,都在为这条玉虫而奉献自己;而今,玉虫就是世界的中心,地球的核心。
——今年祭祖的气氛似乎不比往年。
首先,过去一旦临近祭祀,饭沼就及早将场地打扫得干干净净,他一个人全把祭坛和椅子包下来了。今年不同了,这份工作落在山田肩上,山田从前没干过,再说,一直由年轻人承担的这份差事,自己接过手来,实在感到没意思。
其次,聪子没有接到邀请,在所有应邀参加祭祀的亲戚朋友中,只有她一人缺席。虽说聪子不是正式的亲戚,但其他人中找不出一位可以替代聪子的俊俏的女宾。
神仙也似乎对这个变化感到不快活,今年举行祭祖期间,天空黑云密布,雷声隆隆,女人们害怕淋雨,不能静心聆听神主宣读祭文。幸好,当身穿绯红礼服的巫女辗转为大家的酒杯斟满神酒时,天空也晴朗起来。与此同时,炽热的阳光照射下来,使得女人们低俯着掩在衣领内、涂着厚厚白粉的颀长的颈项,渗出了粒粒汗珠。此刻,藤架上垂吊着一串串花朵的阴影,为后排的与会者罩上了一片凉荫儿。
假如饭沼在场,看到年年向先祖表示敬意和追悼的气氛逐渐变得淡薄起来,一定会生气吧?尤其是明治大帝驾崩以来,先祖们被置于明治时代幽深的帷幔之中,变成了同现今世界毫无关系的邈远的神佛。与会者中有先祖的未亡人、清显的祖母以及几位年长者,这些人哀悼的眼泪早已干涸了。
漫长的祭祖仪式过程中,女人们总是高声交谈,年年如此,连侯爵都不便加以制止。侯爵本人似乎也对祭祖一事感到不堪重负,希望场面稍微活跃些,不必那样墨守成规。只有那位装扮艳丽的琉球风格的高鼻梁的巫女,始终吸引着侯爵的目光,仪式结束之后,他还一直注视着陶器酒杯里的神酒,仿佛那里蕴含着巫女光亮而黝黑的眸子。一俟仪式完了,侯爵连忙走到堂弟、海军中将身边,似乎以那巫女为题说了句猥亵的玩笑话,逗得中将哈哈大笑,惹得众人一起回头张望。
生着一副悲戚的八字眉的侯爵夫人,也许深知自己的面容最适合于这样的场面,所以全然不改换自己的表情。
至于清显,他早已敏锐地觉察到飘荡于会场上的浓重的空气:全家里的女人聚集在藤架周围的阴凉里,交头接耳,失之恭谨;这堆包括侍女在内、连姓名都不知道的女人,毫无表情,不见一丝悲哀,只是为了聚合而聚合,不久又分散开去;这些女人每人都有一张白皙而呆滞的脸孔,充满着不可思议的浓重的不如意的表情,宛如一轮白昼的月亮。那里明显是女人们的气味,聪子也隶属其中。而且,即使用缠绕着洁白纸帛的杨桐绿叶的祭神玉串儿,也难以祓除这种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