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人散了之后,林初提议去瀛洲岛散散心,韫姜因想着往太后处问安去,便就辞下了,兀自领了人往慈宁宫去。
慈宁宫的绿植甚多,夏日一至,满宫的荫凉清爽。斑驳筛下的阳光,金灿灿的,随着摇曳的叶影而浮动,无比的宁静惬意。
屏退了随后的人,韫姜独自提裙入内,见了静姑姑,便微笑唤道:“姑姑。”又接着煦煦问,“本宫前来给太后娘娘问安的,太后娘娘可在休憩么?”
静姑姑手里捧着一漆金铜盆,她后退一步稳稳当当问了安,才回话:“太后娘娘方才小睡起了,如今浣了面,正坐在里头呢。”
韫姜说:“那不劳烦姑姑引路了,本宫自己进去罢。”
静姑姑哎一声,屈膝作礼目送韫姜进去。韫姜的步伐稳而轻,静静走着竟无一丝声响。走至了入内室的大折屏前,韫姜略顿一顿理了理仪容,方想进去,却听见里头传来了轻微的一声叹息。
只听里头太后沙哑的声音传来:“无思,哀家又梦见他了……鲜衣怒马少年时,在他最好的年纪里,他……他那样英姿勃发,志向高远,是哀家记忆中最好的样子。”
韫姜浑身一凛,只觉脑袋里嗡的一声响,遭了重击似的。她用力攥紧丝帕,似乎觉得接下来的对话,是一个身在后宫数十载女人的泣血之言,也是这深深宫闱里最不能触及的禁忌。
“太后娘娘……您,您还是放不下吗?”思姑姑的声音有些颤抖,似乎是哽咽了的。
“忘不了的,哀家以为忘得了,藏在心里,欺骗自己,拿这皇太后的位子欺骗自己,会忘掉。可惜……忘不掉。”太后的声音也颤抖了,无助的悲哀一点点渗透入韫姜的心里。
原来太后的心里,也有一个无法企及的,错过的人吗?
接下去,一个让韫姜瞬时眼前一黑的名字轻缓而绝望地以太后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吐了出来:“枏(同南音)寉(同鹤音)……”
枏寉,枏寉,韫姜再熟悉不过的名字,是自己最敬重的父亲,当朝太师的名字。
韫姜的朱唇剧烈颤抖着,她已然觉得背后的虚汗浸湿了衣裳了。
“他与隆阳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郎才女貌,情投意合……”太后低低的泣诉,一字字地冲击着韫姜,“看着那时隆阳脸上幸福的笑意,哀家就知道,这份心意这辈子都不能告诉他了。”
“太后娘娘……”思姑姑怆然唤着。
“罢了,也许哀家这辈子,能为他做的,只有护住他最心爱的女儿了……”太后叹息着,不再言语了。
韫姜站在外面,一时无法回过神来。虽在炎炎夏日里,汗亦出了一身,可她却不知怎的,浑身寒津津的,手脚冰凉动弹不得。她的胸口闷得仿佛压了一座巍峨高山似的,让她痛苦难忍。她一时百感交集,震惊于太后这隐—晦的情谊,也无比惋惜于太后这孤寂的一生。
最珍爱的挚友与最爱慕的公子喜结连理了,太后微笑着祝福的时候,心里翻涌的苦楚与凄怆,只有她自己能体味罢。
她无法平复下心绪来面对太后,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好怔忪地靠着墙,粗粗喘了几口气,正了色后方入内去问安。
韫姜极力表现出一副寻常模样,因离那对话过了些时候,太后便也不疑心韫姜是否听去,只像寻常一般与她说话。韫姜还是颇有些心不在焉,遂推说要回宫去给再阳打点事宜,便退了下去。
离了慈宁宫,韫姜仿似被抽了魂魄似的,甚至脚下都虚浮了,摇摇晃晃不成个样子。愈宁吓得上来搀扶,一壁抽出丝绢来替韫姜揿揿额上冒出的汗。
愈宁十分担忧,问道:“娘娘可是中暑了?头晕是不晕,可恶心想作呕么?”
韫姜目光呆滞地移向愈宁,窥探着她的脸色,这件事,愈宁知不知道?她一壁想着,一壁顺着话说下去:“似乎有些疲乏,怕是一路上中了暑气了,快些回宫罢。”愈宁颔首应下,一壁又命簪桃去请和如命来把脉。
韫姜由着搀扶坐上肩舆,愈宁随着打起伞来给韫姜遮了光,一壁命人稳稳地走,切记莫要颠簸。
韫姜支颐撑在描金镂花扶手上,看着被金粉似的阳光镀得闪闪发光的巍峨宫墙,只觉胸闷气短。自己有幸而倾心于皇帝,更幸者皇帝亦珍惜于自己。可是连心意都无法传达的太后,她这茕茕独行的几十余年,是怎样度过的?
韫姜累得不想再思考任何事,便就合上了眼,迷迷糊糊不知睡了还是醒着。不知走了多久,韫姜的耳畔传来愈宁轻微的呼唤:“娘娘,娘娘——”
韫姜茫然睁眼,尚未彻底醒转,还有些朦朦胧胧。愈宁见韫姜睁眼了,遂长长舒了一口气,又道:“再枫殿下在呢,恰巧遇上了来给您请安的。”
她这才回了神,低低“哦”了一声,拍拍扶手道:“落。”奴才们便稳稳地落了肩舆,韫姜往前探头一看,才见再枫站在日头底下,脸上带着孩童稚嫩的笑意,正看着自己。
韫姜起身出来,走近了再枫将他拉至宫墙倒下的阴影处,温柔地抽出山茶纹软绡替他拭了拭汗,温婉亲和道:“殿下仔细染了暑气,伺候你的嬷嬷奴才呢?”
再枫似乎有些羞赧,低声嗫嚅道:“适才儿臣远远看见德娘娘过来了,自个儿跑过来请安的。嬷嬷奴才估摸着还不晓得我跑出来了。”
韫姜是又好气又好笑,道:“以后不许这样,若出了事怎么好的?你父皇该忧心了。”
再枫看着韫姜的眼神里闪着盈盈的光,却又低下头去轻声道:“德娘娘,你对我真好。”
韫姜突然想起当下皇后忙于照料幼子,无暇顾及再枫的起居,便也心疼起来。她半俯下腰来,摸着再枫的头,温柔恬淡道:“傻孩子,大热天的不要多出来玩耍,会中暑气的。”说着又问,“馺娑里东西有没有短缺?嬷嬷、奴才待你好不好?”
再枫点点头道:“上回父皇吩咐了之后,一切都好,没有短缺的,奴才嬷嬷们换了一批,也待我很好。”
韫姜颔首,道:“这就好,若少了些甚么就过来告诉德娘娘一声。如今你母后忙于照料你三弟,分—身乏术难以顾全你也是情理中事,你可莫要吃心。”
再枫听了这话,突然眼里就冒出泪来,他哽咽着,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拉着韫姜的衣袖看着她嗫嚅道:“德娘娘,你要了我去做你的儿子好不好?母后待我严厉,不像德娘娘你这样好。”
韫姜吓了一跳,忙掩了他的嘴轻声道:“枫儿,这话可不能说的。你母后听了会生气。”一壁也是十分心酸与心疼,便半抱起他来,看着他温和道:“不妨这样,你的事德娘娘也偷偷地帮衬着,你想德娘娘了就偷偷来未央宫,德娘娘给你备好吃的,陪你说说话,好不好?可是这些话不能明了说,你母后生气了会不好。”
再枫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应道:“儿臣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