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端着茶盏呷了两口阳羡茶,幽幽抬眸瞥了眼堂下坐着的林初与宛陵,二人神色异样,坐立不安,端起茶盏复又放下,来回几趟,也没喝一口。
她却气定神闲,怡然自得,喝了半盅茶才缓缓开口:“你们二人晨昏定省罢了,却留下来,这几近一盏茶工夫了也不开口。不过本宫也猜得出你们的心思。德妃,是自请去往英华殿的,那儿虽偏僻简陋,但诵经祈福讲求的就一个‘静’字,不被物欲所累,才可名应不朽轻仙骨,理到忘机近佛心。你们安心,自有皇上与本宫把英华殿布排安妥了。”
“可是……”林初愁肠百结,搅着帕子不安说,“入了秋,天愈发冷起来……”
“到了时候,本宫会命内侍监送炭过去。”皇后端坐好了,目视林初,“毕竟照例,都是韫姜妹妹最先用的炭。何况她做的也是桩积福积德的好事,本宫不会苛待她的。”
宛陵怯懦地低声开口:“皇后娘娘,还有一事……”林初却卒然转头盯住宛陵的双眸,以坚决、不容忤逆的态度迫使她噤了声。
皇后轻浅笑:“本宫知道和妹妹想问什么,不过本宫好意提醒,那是趟浑水,还是不趟为妙,否则惹得自己深陷泥淖,无法自拔就不好了。”她顿一顿,对着林初徐徐说,“两日后就是英华殿祈福的时候了,一应用具皆置办妥当了,本宫稍后差人把单子送去,你过过眼。好了,本宫也乏了你们跪安罢。”
出了颐华宫,林初与宛陵二人慢行无言,林初牵住宛陵瘦弱冰冷的手,低声说:“你不能为清欢求情,也不能问她为何骤然被贬谪。这突如其来的横祸,每个人都讳莫如深,连皇后也不过是说她对主上大不敬,敷衍了去,你何必再去触怒主上们?宫闱密事,心知肚明即可,决不可放在明面上说出来。你我细细揣摩了,未尝不能揣度出来。你若担心她在雨花阁过得不好,私底下趁无人注意,悄悄儿拨些吃食衣物过去就是了,别摆明了。”
“姐姐,你知道我是关心则乱。毕竟我也算曾是清欢的主位娘娘,不能不为她着想。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我不想为了明哲保身,不顾往日情分。”宛陵杏眼噙泪,凄楚的光微微闪闪,她别过脸去把泪揿了,又说,“韫姜姐姐也不会无缘无故要去英华殿,又不提前和我们商议。想必这是寻的噱头,给她顾留颜面,或许是惹恼了太后,被责罚了去的。”
林初半捂住她发干起皮的唇:“不得议论指摘太后。”她叹口气,“你累得嘴角都起皮了,回去喝两盅菊—花茶润润罢。我如今担着协理六宫之责,力所能及的事,我会去打点的。”
她轻柔拍一拍她瘦削的肩:“一个月,还不至于熬到寒冬腊月的时候,万幸。——这几日忙得很,能否劳你替我做些点心给枫儿送去?天冷了,他念书也累着,你一并也给阳儿送些,他母妃不在,小小年纪……”
“宛陵明白。”宛陵颔首,谦卑十分,“不消姐姐提点,宛陵无能,只能做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了。”
林初收回手,摩挲着戒指上嵌的猫眼石,长长叹了气。
两日后,英华殿。
众妃穿着肃穆,一改往日姹紫嫣红、争相斗艳的景色,暗气沉沉的,少了许多明艳与生气。
众人皆寂寂,焚香沉闷的气息熏得人脑仁直疼,叫人觉着胸闷气短,喘不过气来。
韫姜既不在,贵妃下首就是林初,贵妃手持焚香上前祝告诵经,又要献上亲手所做的经幡、抄录的佛经,以表诚心与孝敬。
英华殿宫人手持三根焚香无声无息地上前,低头谦卑恭顺地双手献给林初。
林初接过,静候贵妃礼毕。贵妃穿着一身黛紫暗花古香缎外罩大宽袖兼檀紫襦裙,这是极暗沉而不鲜艳活泼的颜色,穿在旁人身上许是不伦不类,衬得像年老色驰。
可贵妃穿着,别有一番韵味,反衬得她肤如凝雪,唇似点绛,如春木娇花,妩媚多姿。她看得不禁咋舌,暗叹天下竟有这般女子,美得令人拜服。端的是醉脸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红。
恍惚惘然之间,她竟觉得有些天旋地转,不仅脚下虚浮,而且眼前像遮起了纱帐,氤氲了朦胧浓雾似的看不真切。
她只听耳边有不真切的呼唤,她循声转头,只见皇后以目示意,叫她上前去。她竟不知贵妃何时礼毕。按着规矩,只得勉强往前迈一步,可是竟如踩着绵云柳絮,踉踉跄跄。
宛陵在后看到了,吓得想上前去扶她,却被身后的姝婕妤拉住,说:“和贵嫔娘娘,这不合礼数。”
且说林初头晕目眩,如痴如醉,一时像在梦中,一时又清醒,忽的背后不知何来一股猛劲,她一个趔趄,猛地扑向了案台。登时乒铃乓啷一通响,烛台落地,散落在地的经幡佛经顿时被红烛焰火点染,熊熊燃烧起来。
贵妃慌忙往后退去,口中喊:“走水了!快快来人!”
踉跄跌了一跤,倒把神儿给林初跌了回来。热浪气焰扑面而来,灼痛了林初,她吓得惊呼,仓皇起身逃开。
几个敏捷的舍人,及时从吉祥缸中取了水来把火扑灭了。
皇后见林初犹自有些目光迷离,不知所云,于是唤了墨玉上来,叫她舀了一瓢水泼醒林初。墨玉不敢违背皇后之命,亦不舍侵害主子玉—体,左右两难,进退维谷。贵妃见墨玉难为,于是侧目示意千珊上前,千珊不留情面,照着面就是劈头盖脸的一瓢水。
水寒刺骨,林初打了个激灵,陡然醒转。
她眼见英华殿如此一片狼藉皆系自己失态所致,不禁惶惶,立时伏倒在地请罪。
此事严峻不容小觑,也不得随意宽宥,寻常摆着贤良模样的皇后也不免肃穆了面庞,撂下严苛的话来:“肃妃,此事非同小可,这本是为太后凤体安泰,要祈福祝祷的,却被你所毁,这般罪过,实难宽宥容忍。”
“不过若禀明太后,许让她老人家心有介怀,难以静养。毕竟这是顶不吉利,折煞太后福分,冒犯佛祖的事。”贵妃斜了眼皇后,又淡淡扫过林初诚惶诚恐的面庞,心中虽然痛快,却也分的明轻重缓急。
“贵妃所言甚是。”皇后赞许,不动声色扫视了阁中诸人一眼,“为免太后烦忧,此事暂缓不报,你们也把着门,别什么风都往外吹。传个人把物什都收拾好了,万幸只祝告了本宫与贵妃,尚还有你们的诚心在。不过肃妃,为弥补罪过,连同本宫与贵妃的份例,还是要你求回来。”
林初面如纸色,狼狈不堪,水珠顺着鬓角跌散的发丝往下滑落,腻滑不适,脖颈氵显漉漉的,不知是被泼的水还是惊出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