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刘一手都极少生病,倒也不是钢筋铁骨没生过病,而是即使生了些许小病,凡有个头疼脑热,她也不会吱声,更不敢告诉娘亲和姐姐们,只自己悄悄嚼块老姜,或者塞一把胡椒在嘴里,待发了汗,也就挺过去了。
大体穷苦之人都极少生病,都不是真的少生病,而是因为穷,因为日子艰困,所以不把病当病,自然也很少吃药,却不知这药原来这般苦。
她自小看娘亲将一碗一碗的黑药汤往嘴里灌下去,也曾眼巴巴地问过娘亲苦不苦,娘亲总是莞尔一笑摇头说不苦,还把姐妹三人为她准备那一粒老冰糖塞到刘一手嘴里,所以,在刘一手的记忆里,药不苦。
后来,跟着长孙今也给人看诊开方,陪他碾药分药,只觉得那些草药别有一种幽幽的香味,且每个来向长孙今也来求药的人,面上都极为虔诚,求到的药仿佛是长寿珍品一般,所以,她也不觉得——药是个很痛苦的玩意。
而现下,猛地将一大碗又腥又涩的汤药灌到口中,想要吐,又倔强地强咽下去,从唇齿味蕾到心肺脾胃都浸润在满腔的苦涩中。
一只如玉的纤纤素手托着一个天青色的小瓷钵,里面放着雪白的银丝糖、用蜂蜜浸过的莲藕干和青梅蜜饯,刘一手捡了一片莲藕干放在嘴里细细地嚼着,这味道,真的好吃极了,不同鲜藕的清脆清香,嚼起来有些韧劲,却也爽滑,舌尖还有一点点的糖渣,而且在唇齿间还有细细的拉丝。
最重要的是那份不算浓郁却恰到好处的甘甜,真的是一种慰藉。
韦娘子亲眼看着刘一手喝完了药,吃完了糖果蜜饯,又示意她漱了口,看着她躺下后,才又去隔壁房间照顾其他老幼患者。
“真是个善良的仙女姐姐。”刘一手发自肺腑,虽然她能落到如此境遇,也是拜先前那一位美女“姐姐”所赐,但却不能因此不再信任这世上仍有善意。
“善良有何用?长的好又有何用?可惜是个天聋地哑的残缺人。”那日的管事婆子一边看着灶上的药膳粥,一面有一搭无一搭地同刘一手应着话。
许是良心发现,也许是后悔自己二把刀的功夫差点草菅人命,这几日刘一手的药食,这婆子倒是极上心的,常常亲自料理。
喝了韦娘子调配的汤药,刘一手身上的热度消退了,疹子也少了大半,最重要的是喉头的红肿渐渐退去,说话虽还有些沙哑,但终究可以发声、可以交流了。
“韦娘子,是哑的?”刘一手心里一沉,这世上真有太多的不公了。这两日在房里私下相对时,韦娘子摘了幕离后的容颜,真是清丽出尘,可称绝色,又懂医术,又善良温和,真是世间少有的好女子。可怎么却是哑的?自己才不过两天口不能言,已经快憋屈死了,若是一辈子不能开口,该有多难受——她当下很是替韦娘子难过。
原本在长安城里,被抢功摘桃的心机男坑到了谷底,幸而还有人美心善的仙女姐姐帮忙,自己才刚熄灭的斗志才刚刚燃起,却因为韦娘子的残缺而心灰意冷,人生,真是不如意者十之八九。
“哑的,也没关系,韦娘子人好,出身也好,好人自有天佑,她一定会有好归宿的。”刘一手坚定信念,无论如何,这个世道,应该还是好人好报吧。
“好归宿?小孩子家家的,你可知对女人来说,什么才是好归宿?”婆子像是触及到自己的伤心事,居然有些哽咽,沉默好久之后才又说:“韦娘子人好,模样俊,出身也高,可惜呐,天聋地哑嫁不出去,耽误了佳期,你可知她如今多大了?”
刘一手想了想:“当有双十年华。”
婆子苦笑:“双十,再有三两年便要三十了,说来都是命,原本她这样的,就不好找人家,低门小户的,不行。高门大户的,也不行。三年前,好容易被圣上指婚给一个王爷,唉,偏这王爷要给祀父守孝,一直守了三年,又生生耽搁到如今。我看那王爷分明是看不上韦娘子,故意怠慢推脱的。”
刘一手听了,却有些不同意见:“倒也未必,为人子女,守孝是大义,别说三年,五年六年,按制当守,也不能破啊。人人都说好饭不怕晚,那好亲事自然也是不怕拖的,总归缘分到了,便可花好月圆了。”
那婆子面上颇不为意,扫了一眼刘一手:“丁点大的小丫头,懂个什么花好月圆?韦娘子这桩婚事并不衬心,那王爷,原不得圣宠——内里有个说不得的详由,这门亲说来倒也些硌应人,韦娘子嫁过去虽是正室,却是继妃,是二婚,人家那个王爷的前任王妃是谁啊——这里面的道道,你哪里知道?”
……
原来,坊间传闻的那位出了名的大唐富贵花,便是这位王爷的前任王妃,是出了名的懂音律能歌善舞。却因为太过出众,被圣上夺爱成为新宠,那王爷便是人人眼中头顶一片绿草地的全天下最窝囊的男人——这韦娘子以后的日子,怎一个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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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一手深切感慨,这座长安城虽然无比繁华,可是对女人、对儿童、对残障人士和弱势群体真的很不友好。
当下,越发灰心,她不知道,自己这条北漂之路,还能走多远。
而心中那座棋手的最高殿堂,翰林棋院,又到何时才能置身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