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人看去,室内四个大食人里身份最高贵的应该是受保护的老者,其实不是,老者身后那个弱冠少年才是最尊贵者。从刚进入雅室,入座前双方行礼时,刘一手就发现另三个人拘谨而谦恭,只有弱冠少年左臂微按胸前,略微欠身后,就直起了身子,脸上的神情更是矜持中带着股不服气。正如下棋一样,一个人的身份可以因服饰装扮而变,不经意间流露的气质却是藏不了的。
这一次,老者起身让座,刘一手与弱冠少年,分别对坐在棋桌两头。
弱冠少年脸上带了丝被识破的不好意思:“我们是从大食国来的使臣。”
“别,别以为我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孩子。”刘一手摆了摆手,给对方纠错:“不久前广州城遭了劫掠,世人都传——是大食人还有波斯人勾结本国的兵士干的,因此,朝廷才关了广州的市舶司,又驱逐了四方馆里大食和波斯的使官,在这个节骨眼上,又怎会对两国宣使?就算是宣使来朝,尊驾一行此刻也不该在明州,而应当在长安。”
弱冠少年神情一滞,完全被压制住了,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话:“你刚才也说了,是外界传言,官方还未明确定罪,波斯和大食人在广州经商生活了数十年,一向好好的,为何会突然发难,这不是砸自己的饭碗,与钱过不去?”
刘一手眼眸微深:“或许是为了得到更多的钱,你们今天不也是这么干的?”
说罢,便将猫眼石等赢来的彩头堆回到弱冠少年的面前:“如果不是为了获取更多的利益,你们为什么要上赶着来送钱?虽然我没搞清楚你们为什么找上我?但这些,你们是故意输的!!”
弱冠少年的目光从猫眼石上移到刘一手脸上:“我们国家有句谚语——‘没有钱是悲哀的事,但是金钱过剩却比没有钱更可怕’。我们不是贪婪和不知感恩的民族,广州的事真不是我们做的,大唐什么都没有查清楚就停了我们的商引,将我们数万人的生计斩断了,他们也有老幼要养。”
刘一手看着弱冠少年,他眼中的神情倒是极为真挚,这一刻,倒让刘一手想到了爹爹,好像在大唐,除了爹爹以外,无论大小官吏,她已经许久没在他们身上看到过这种真挚了。
弱冠少年这时发觉自己激动了,立即稳了稳心神:“我坦白说,今日以棋会友,是希望能得到贵人引荐,明州城太守李守业监管着大唐的市舶司,听说小公子您是他的亲属,所以还请您帮个忙,不看在这些黄白之物上,看在大食嗷嗷待哺的孩童上,还请帮帮我们。”
弱冠少年的话说的比之先前更为恳切,这让刘一手有些愧疚自己先前的言语伤人。
自己对很多事的认知还是太过扁平了,在钱上只看到了钱,在事上只看到了事,冰山之下难道就不能有暖流吗??
她脸色缓和了,甚至还有点惭愧,轻叹口气:“不是我不帮你们,而是你们的情报离谱又滞后。第一;我与那位大人物并不相熟。”她心中暗暗补充:“第二;他是我平生最恨之人。”只是这话没法说出口,于是她缓了缓又接着说:“第二,李太守现在不在明州府。”
这事,虽不是隐私,却也没有多少人知道。刘一手也是通过码头上的车夫们口里得知的,前些日子李太守一行人轻舟简从走的是水路,而通过这些年对李太守的默默观察,刘一手也知道,这是定期去京里给更大的人物上供去了。
所以,她绝没有诓人。
听到此,弱冠少年像泄了气的球,强撑的气场和精神都倒了:“那可是十来万人,大唐是我们大食国来往贸易最多的国家……不止如此,以今日大唐之势,被大唐排斥的国家,诸国都也轻贱对待……兵戈、战乱……我大食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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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一手知道李继业这些年扯着明州太守的大旗揽生意,自己偶尔也会打这个幌子用一下,可那都是谋个小利。从未想过会因此遇到这等家国大事,为了不耽误对方,刘一手觉得这话还是要再说清楚些:“这桩事,我实在是帮不了,而且,我跟他真的没有任何关系,外面的种种传言,都是我下棋时为了唬人吹牛的,吹牛,你们懂吧,大食话是——”。刘一手索性用大食语又强调了一番。
如此,少年的头垂的更低了。
刘一手不由猜测,这个少年到底是大食国的什么人?有着怎样的身份地位,他为什么要自己背负这如山的重压。
刘一手不禁想要安慰少年:“你不要这么绝望啊,我听说朝廷已经派人清查广州的事了,真的就是真的,假的也真不了,还有,你自己不也说了,谁会和钱过不去,大唐也一样啊,大食要赚钱,大唐难道就不要赚钱了吗?只是这钱不是钱,是两国百姓的生计,大唐也不能随着喜好说排斥谁就排斥谁,说打压谁就打压谁,那不是自绝于世吗?所以,这事会有转圜的。”
弱冠少年听了这番话,像是被安慰到,抬起了头,一双如水的眸子闪着希望的光,看着刘一手。
老者上前从旁扶起少年:“阿巴斯艾密勒,会有别的办法的。安拉会庇佑他的臣民的。”
弱冠少年牵起刘一手的手:“希望如你所说,谢谢你一手兄弟。”
刘一手抽回了手,却面露真诚:“不客气,阿巴斯艾米勒兄弟。”
很多年后,刘一手才知道那个少年不叫阿巴斯艾密勒,阿巴斯是他的姓,艾密勒是他的身份,而那时他嘴里说过的兵戈、战乱竟然会肆虐在大唐的土地上,而他们再次重逢又是别样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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