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泌担着两桶水行走在田埂之上,双足赤裸,似与每一寸泥土共息,一身道家短衣,简洁干练,只看了一眼便上手的农活也无生疏之感,从容自若。
水桶中的水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声响,与周围的虫鸣鸟叫交织在一起,形成便是一幅和谐宁静的田园画卷。
深邃而明亮的双眸仿佛能洞察世间万物,那份道骨仙风,让人敬慕。
行至田埂尽头,他略作停顿调息,而后稳稳地将水桶放置在地头。一位华发丛生的老妪接过水桶,手持瓢具对着每一束粟米的根系缓缓浇注,动作极是小心,唯恐浪费一滴。
李泌得隙之余,舒展筋骨,稍事休憩,复又拭去额间汗液,虽唇舌微干,却也忍下没有喝水,不论是自己辛苦挑来的水,还是腰间羊皮囊自带的水,此时,都不适合独饮。
田里辛苦劳作的,皆是如此。
骄阳似火,还不过巳时,已经热得人口干舌燥,胸腔冒火,只想寻一块树荫下歇着了,然而地里刨食的农人们却是一刻都不敢闲。
烈日下,一望无际的粟子,一束束低着头弓着背,避过骄阳的炙烤,收敛易散发的水气,吸吮土地有限的肥力,全力生长,同这片大地上的农户一样,耐干旱、耐贫瘠、高产还易储存。
这里是容城县郭外,离李泌原该要去的范阳郡衙署三百里远。
两桶水用光,李泌担起空桶,沿着田埂返回,迎面一老一少走来,老叟粗糙黝黑的脸庞沟壑纵深,肩上担的一对水桶和李泌的等大,只是肩膀的压痕要更深。少者,看样子也就十三四岁,瘦、黑、干,睁着一双倔强的眼睛,挑着一对略小的水桶。
疲惫、饥饿的人是没有心力说话的,于是三人相遇,略微错开了路,便步履匆匆交替去担水送水了。
日头逐渐挂到正中,又一步步西斜,田埂间,只见三个黑点来来往往,片刻不歇。
太阳终于落到了地平线,像是开了恩典,解了今日农人们颈上无形的枷锁,李泌和二老一少终于可以放下水桶,歇息了。
四个黑点,一个小黑点走在前头,两个黑点相互搀扶着,一个黑点落在稍后,一起向村里走去。
“亏得还有这几亩薄田,要不然,我们这对老孤寡便是沿街要饭,连口热食也抢不上。”老妪搅着锅里的粟米粥,望向给灶门添柴的李泌:“就是不知道这田今年还能不能守得住,只盼有个好天光,秋上粮食收了后,把官府的粮钱交了,再有口饭吃,能给戍卫的儿子做身冬衣就好了。”
李泌面色微疑:“今年圣上已经免了范阳全郡的租佣调,且你家是兵户,原是全免的,怎么还要交粮?”
“哼!”矮凳上的老叟听到李泌的发问,冷哼一声,他正从田里薅下的杂草里挑出一些人能吃的野菜。哼完,却再不出声了。
老妪瞪了眼老叟,向李泌解释:“道人莫怪,他不是气你,是气那些官府的豺狼虎豹,他们吃人又哪缺明目啊,年前才贴了告示说要免,我还欢喜呢,可我老头说这未必是好事,当初我还不信,结果你猜怎么着。才过了年,官府就来人了,说是要征辇运费!换了名目,缴的更多。这还不算完,还非得让咱们家家户户买他们的轻货,买完还得运走,这来来回回的,折腾得头晕眼花,最后算下来,交的钱粮比原来的租庸调还要多得多!真是不给活路了!”
李泌本就微沉的脸,更暗了一层,玄宗新任了户部郎中王鉷为户口色驿使,令其负责免除当年百姓的租庸调一事,王鉷干着免租的事,转身却给玄宗进钱百亿,建百宝大盈库,还跟玄宗说,钱不是从百姓的赋税上来,没有增加百姓负担,让玄宗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这钱,原是从这里来的。
谋事至今,他原以为自己已达到清心无为之境,却还是生气了,气这些压在百姓头上的官员,巧立名目、巧取豪夺,谄媚无耻,更气玄宗竟昏聩至此,天下钱粮,一分一毫皆从百姓而出,哪有什么不增加百姓负担就能造起来的琼林库大盈库呢!
显而易见的道理,玄宗竟会不懂?是不想懂罢了。
他挑起灶里的一根柴火,助其燃烧,想着用最少的柴把这顿饭烧完,明日就要离开此地,没时间帮这对老人做更多的事了。
火气熏到脸上,他的心却稳了下来,不管气与不气,他还得问得再明白一些。
李泌语气和缓:“所以,因为是变了个征收的名目,便把兵户也征算了进去?”
老妪轻叹口气,从老叟手中接过择出的野菜淘洗起来:“就是不立这些个明目,兵户哪一年又少了被扒皮吃肉呢,按照旧制,府兵充戎原该六岁一更,放家归农。但我儿,已经去了两个六年了,也不见军中要放人的样子。人回不来,田租、力役、户调却都是满了六年就开征的,真真是没处说理去。”她手脚麻利的洗净野菜,汆烫一遍,晾在一旁待切:“就这,我家在兵户里尚算能过得下去的,不像李阿良家,哎!老头子去叫良哥儿来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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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泌跟着老叟出门去寻良哥儿,那个眼神倔强的孩子和老妪一家只是邻居,非亲非故,现下却搭伙过在了一起。
李阿良每日帮老妪家干点农活,老妪一家给他一口饭吃,到底是个孩子,都担水浇地忙了一整天,饭前还是一溜烟出去玩了。
李泌找到李阿良时,他正跟村里的孩子们扭打在一起。
地上散落着几只木头斗鸡,其中一只木头斗鸡的尖爪断了一截。
李阿良正拉扯着一个比自己高了半头的男孩,喊着让他赔自己的斗鸡。
大男孩怒骂李阿良是输不起的猪狗,斗鸡本就有输有赢,赢了当鸡将军,输了下热水锅,天经地义,哪有输了让赢家赔的道理!
周遭的孩子们也刮着脸皮,笑话李阿良输不起,丢人,是爹死娘跑没人要的野孩子,竟然还天天喊着要当第二个“神鸡童”。
“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贾家小儿年十三,富贵荣华代不如。能令金距期胜负,白罗绣衫随软舆。父死长安千里外,差夫持道挽丧车”。
上有所好,下有所学,当年贾昌能凭斗鸡技艺带给全家荣华富贵,如今李阿良小小年纪,志向于此,也就没什么好被贬损的了。
李泌不太擅长与孩童打交道,正犹豫是否要上前拉架,后到的老叟早已司空见惯只吼了一嗓子,孩童们抓起各自的木头鸡,四散回家了。
“我同他娘先前也聊过,他爹当是戍边的第二年就死了,那些头领们眼里只有军功,吃了败仗觉得丢人,悄声的能捂便捂,战死的数量也是能少报就少报,他爹当在其中,既不在战死的名册里,户籍自然一直没销。”
这倒不单是因为荣誉感和羞耻心,不注销,自是为了吃空饷,李泌忿然不平。
“这次免租,说是要先补后免,那些当官的,便不管这人到底是不是还活着,只看折冲府上的名籍,对戍守边疆六年以上的全部都要补收,他家这一次就要补上先前近十年的租庸调。”老妪叹了口气,给李阿良夹了一筷子野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