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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第2页)

“不是么?松枝君,恋爱就像魔术一样穿越时间和空间,我正想探寻其中的秘密呢。即使可爱的人儿就在眼前,也不一定恋着她的实体,而且,她的美丽的倩影又是实体不可或缺的形式,这样一来,一旦隔断时间和空间,就会产生双重的迷惘,同时也会加倍地接近实体……”

王子哲学性的思辨不知还会如何深入下去,但是清显觉得不可等闲听之。王子的一番话使他泛起万端思绪。如今,他相信自己对聪子已经“加倍地接近实体”了,而且他确确实实感到,自己所恋的不是聪子的实体,然而,其中有什么证据呢?自己不是动辄就陷入“双重的迷惘”中吗?况且,自己所恋的果真不是她的实体……清显微微地半无意识地摇摇头,不由想起一次在梦中看到乔培戒指的翠玉中出现了女子奇异的俊美的容颜,那女子是谁呢?是聪子?是月光公主?还是其他……?

“可是,夏天何时到来呢?”

库利沙达殿下凄然地眺望着窗外包裹于密林中的夜。密林远方一幢幢学生宿舍灯火闪烁,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阵嘈杂的声音,似乎学生食堂到了开晚饭的时刻了。听到林中小道上的学生在吟诗,那种阴阳怪气、马虎草率的腔调,招来别的学生一阵哄笑。王子们眉头紧锁,他们害怕这群伴随黑夜而来的妖魔鬼怪……

——清显归还戒指不久,引发了一桩令人极不痛快的事情。

数日后,蓼科打来电话,婢女转达给清显,清显没有接。

第二天又打来,清显还是不理。

这件事虽说有点儿闹心,但是清显却在心中布下一道防线,聪子那里暂且不管,愤恨只冲着非礼的蓼科一个人,一想到那个爱撒谎的老太婆又要厚颜无耻骗人,他就怒火中烧,虽说不接电话多少有些不安,但总觉得是最好的处理办法。

三天过去了,入梅以来整天价不停地下雨,清显放学一回到家,山田就恭恭敬敬捧着漆盘进来,里边放着一封信。清显看到信封反面笔迹流丽地写着蓼科的名字,心中不由一震。封口用浆糊粘得很牢,用手一摸就能感觉出厚厚的双重信封中还有一个信封。清显害怕一个人有可能会打开信来看,所以特地当着山田的面,将这封厚厚的信撕碎,命令山田扔掉。因为,要是丢在自己屋里的废纸篓里,他又担心会将碎片重新拼接起来。山田有些困惑不解,不住眨巴着镜片后头的眼睛,什么话也没有说。

又过了几天,其间,撕毁信的事一天天越来越沉重地压在心头。清显十分生气,如果仅仅是因为那封无关紧要的心扰乱了自己的心情倒也好说,而是还夹杂着当时没有果断将信拆开的后悔,这是令他无法忍受的。那时撕毁信件确实是出于一种坚强的意志力,然而时过境迁,反而怀疑自己是否因为太胆小了。

那封不太惹眼的装在双层白色信封内的信笺,制纸时似乎漉进了柔软坚韧的麻丝,撕起来手指感到很费劲。其实纸张里不会混进麻丝的,而是缺乏坚强的毅力,所以体内连撕毁一封信的力气也没有了。这是多么可怕啊!

他已经不想再为聪子而烦心了,他不愿使自己的生活包裹在聪子不安的香雾之中。既然好不容易找回了一个明确的自我……不过,当时撕毁那封厚厚的信,他确实感到仿佛是在撕裂聪子白嫩而芳香的肌肤。

一个梅雨放晴后酷热的中午,清显放学回家,看到主楼前吵吵嚷嚷,家里的马车正要出发,用人们正在向车厢里搬运一个硕大的紫纱布包裹,看样子是送礼用的。马摇晃一下耳朵,污秽的牙齿垂下闪光的口涎,炽烈的阳光下,那涂着一层明油似的披散着青鬃的脖颈,浓密的汗毛下凸起的青筋犹如浮雕一般。

清显刚要跨进大门,正好母亲穿着带家徽的三层礼服走出来。清显说了声:

“我回来了。”

“哎呀,你回来了?我这就到绫仓家送贺礼去。”

“祝贺什么?”

母亲向来不愿意让用人们知道重要的事情,她把清显拉到大门内放伞架的僻静的角落,低声说道:

“今早终于下来敕许了,你也一起去道个喜吧。”

侯爵夫人未等儿子回答去还是不去,发现儿子听了自己的话,眼睛里倏忽闪过一丝凄凉的喜悦。然而,夫人脚步匆匆,无暇探寻其中的意味。

跨过门槛,她又回过头来,八字眉依然含着几分悲戚,她的一番话说明这一瞬间她从儿子的表情里什么也没有学到。

“喜事终究是喜事,虽说两个人闹了点别扭,这种时候还是应该去祝贺一下的。”

“代问个好吧,我不去了。”

清显站在门外目送着母亲的马车,马蹄踢散路上的小石子,听起来似沙沙的雨声。松枝家金色的家徽,透过花园内的五叶松,活泼地晃动着,渐渐走远了。主人走后,用人们站在清显背后,一齐放松了肩膀,像雪山一般崩塌下来。他回头看看女主人走后变得空荡荡的府第,用人们低着头,等着他先走进家里。清显感到自己掌握了思索的种子,足以充填眼前巨大的空虚。他对用人们瞧都不瞧一眼,大踏步跨进门槛,急匆匆通过走廊,只想尽早把自己关进房子里。

其间,他心头一阵灼热,随着一阵奇异的剧烈的心跳,看到了“敕许”两个珍贵的光辉的文字。终于降下敕许了!蓼科频繁的电话和厚厚的信件,抑或是敕许下来之前最后的挣扎,以便抢先求得清显的宽恕,偿还心灵的债务。无疑,这正是她心情焦躁的表现。

在这剩下的一天,清显任其想象的翅膀自由翱翔,对外界的一切一概不放在眼里,往昔沉静而明晰的镜子已经粉碎,热风扑打着心扉,喧骚不止。过去,他的些微的热情必然伴有的忧郁的影子,如今在这激烈的热情里再也找不到一鳞片爪了。要举出与此相似的感情,那首先只能提到最为接近的“欢喜”了。然而,在人们的感情中,没有比毫无理由的激烈的欢喜更加阴森可怖了。

是什么给清显带来欢喜的呢?说起来那就是“不可能”这一观念。绝对的不可能!聪子同自己之间的情丝,犹如利刃割断琴弦,伴随着断弦的一声脆响,已经被“敕许”这把寒光闪闪的快刀拦腰断为两截了。他从孩童时代起的这段漫长的时间,于反复的优柔寡断中所悄悄梦想、暗暗企盼着的,正是这样的事态。“捧裾”时所看到的妃殿下雪白的颈项,那秀挺、峭拔、无与伦比的美艳正是这种梦想的源头,无疑预告着他的这种企盼的成果。绝对的不可能!

这正是由于清显自身忠实于那种极端扭曲的感情自然招致的事态。

但是,这种欢喜究竟是什么呢?他实在无法脱离这种欢喜的黑暗、危险而可怕的阴影。

他认为,对自己来说只有一种真实,那就是单单为着既无方向又无归结的“感情”而活着……如果说这样的生存方式终于把他引入欢喜的黑暗的漩涡,那么最后只得葬身于深渊之中了。

他又把小时候和聪子一同习字写下的《百人一首》拿出来观看,他想,十四年前聪子身上的薰香还残留在字面上吧?他把鼻子凑近卷轴闻了闻,算不上霉味的幽远的馨香之中,他的一种痛切的、在这个人世上既无力又无羁的感情的故乡苏醒了。两人玩“双六”棋,聪子赢了,她的小小牙齿咬着皇后赏赐的手工制作的点心,一边菊花瓣上的红色鲜艳了,消融了,接着,白菊冷峭的雕刻的棱角,随着舌尖儿的触及,化作甘甜的泥浆,飘散着香味儿……一栋栋幽暗的房舍,从京都带来的古代皇宫风格的秋草画屏,还有那岑寂的夜晚,以及聪子黑发底下娇小的哈欠……所有这一切所洋溢的寂寥而优雅的情趣,历历如绘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于是,清显感到自己正向一种观念徐徐靠近,这个观念哪怕瞥上一眼,也使他胆战心惊。

[62]藤原忠通(1097-1164),平安末期公卿、歌人。结缘于美福门院,获鸟羽法皇信任。著有歌集《法性寺关白御集》。​[63]镰仓时代的和歌总集,由一百位歌人每人选一首编撰而成。​[64]源重之(?-1000)平安中期歌人,冷泉天皇时代带刀长,三十六歌仙之一。著有家集《重之集》。​[65]大中臣能宣(921-991),平安时代中期神祇官人、歌人,三十六歌仙之一。著有家集《能宣集》。​[66]砚台各部分名称,一端存墨的凹沟叫砚海,又称墨海、墨池、砚沼、砚泓;研墨的平台称墨堂;阻挡墨外流的边缘称墨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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