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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十九伯平长大了(第1页)

(四十五)伯平长大了

陈志忠是个讲面子的人甚至还可以说讲义气,他对待他的鸽子以及养鸽子的同道们如此,那对待老街坊差不多也是如此。华北平原到了冬季便昼短夜长,等到入夜后许多人有串门儿的习惯,三五个人甚至七八个十来个人聚到一块儿聊天扯淡侃大山,任时间在不经意间流逝,这在京东农村已是约定俗成的事情。然而陈志忠是绝少到别人家去扯淡的,而他和谢桂华的家便自自然然地成为了这样的聚集地。这个生产队的副队长李正更是每晚必到,哪怕进门儿坐个十分八分钟然后再转身出去也得来打个照面儿。虽然已年逾六旬,但李正身板儿依然结实挺直,声音依旧如洪钟一般透着底气充沛。李正总是大咧咧坐在那张端正结实的木椅子上,陈志忠喝茶的把儿缸子也就理所当然放在了他这边儿,虽然沏的是廉价的“高碎”(茶叶末),但李正从不嫌弃来者不拒。

李正媳妇给他生了五个闺女,他是正想要个儿子,哪怕只有一个,可等到知天命的年龄他才算认了命,老天爷不给你呀!虽然如此,但李正看别人家的男孩儿一天到晚地野跑疯玩儿,干起活儿来挥汗如雨个个不含糊,他心里是羡慕极了,他于是喜欢有事没事儿到陈志忠家来串门儿,看着伯平、仲平与嫩葱一样的才上小学的老三春生,他打心眼里喜欢。但居家过日子都有各自的难言之隐,正所谓“谁难受谁知道!”

这伯平中学毕业后就先回了家,考学跳龙门考上一所中专之后变成居民户口,那在陈志忠与谢桂华来说是做梦也不敢想的事,“咱家祖坟上,就没长那根蒿子!”陈志忠笑眯眯地对儿子伯平和媳妇谢桂华言语着,“你呀,先到生产队干几天活儿,咱家正缺劳动力给咱挣工分呢!回头再找个地方当个小工儿,板砖和泥干上几年再说!”陈志忠给儿子伯平描绘着他的幸福前途,一旁的谢桂华没言声儿,但她心里已有了打算,她得去找大弟弟明坤,让明坤给伯平谋个差事,再怎么着也比务农或当小工儿强。谢明坤那时早已调到了京东县法院工作,他托自己的在京东建筑公司当领导的战友给伯平在公司所属的“构件厂”找了份临时工的差事。这之后伯平成了每月能按时拿工资的工人,陈家的日子自是好过了许多,而身份改变了每月有了收入的伯平,腰杆也是硬气了许多。

那时冬天时兴戴栽绒的皮帽子,京东县城里的年轻人许多都戴了它,就连生活在北京城里的谢远春节回新屯老家也戴了一顶。皮帽子上面的两根系带要在后面随风飘动那样才来的有面儿,于是伯平给自己也买了一顶,陈志忠与谢桂华不好说什么,也就默认了。那时候时兴喇叭裤,裤腰二尺三,裤脚儿三尺四,走起路来呼呼啦啦,再配上披肩的长发,戴上必须保留完整的商标的蛤蟆镜,港台味儿十足。而如果手里再拎上一台四个喇叭的里面飘荡着“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的流行歌曲,晃晃悠悠在乡办的集市里走上一圈儿,总会招来羡慕的眼光与女孩子的青睐的眼神儿。伯平喜欢这些,他想一样不少地将自己装扮起来。买皮帽子陈志忠与谢桂华都“忍”了,总要实用些,而等到春暖花开,伯平的头发快要披散到肩膀时,这父母二人却坚决地站出来予以反对,理由很简单,“二流子才那样呢!你见过哪个好人家的孩子那样儿?剃头不剃,不剃我给你铰喽!”说罢就要抄起剪刀,伯平让步了,让父母把头发铰了,这传出去多让人笑话。而有一天伯平穿回来一条喇叭裤,就又把父母给惹翻了,伯平辩解说,“裤子是单位同事的,我俩关系好,借着穿穿!”陈志忠与谢桂华再次同一口径,“不行,你穿成这样儿,跟个扫地机似的,我们替你害臊!”其实伯平穿那种喇叭裤确实不好看,那种裤子适合身材挺拔的年轻人穿,如玉树临风,而像伯平这种矮身材的人,穿上它就像一个扫地机,“你快点给我还了去,快点!”陈志忠的语气严厉得不容商量,谢桂华同样没有商量余地,伯平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儿,急得眼泪在眼圈儿打转儿地辩解着央求着,最后一咬牙一跺脚骑上自行车走了!

而如果光只是这些,谢桂华还不是怎样担心,问题是谢桂华隐隐地感觉到在大儿子伯平身上,一种“儿大不由娘”的苗头已经出现了。有一天她在西屋收拾伯平、仲平的铺盖时,在伯平的枕头下面,发现了一本精制的笔记本,像书又不像书,里面字写的不咋地但却认真工整,而在扉页处用大字体写着“某某回忆录”,及至翻开来读了几页,虽然不能通顺的将全文读下来,毕竟里面有许多陌生的“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的生字,但大意她却是明白的,这个只有高小文化程度的农村妇女不由得被里面的通俗而又撩情的文字惊得目瞪口呆!谢桂华赶紧合上小本儿,仍旧放在了伯平的枕头下面,她知道伯平已经长大了,但正因为长大了,那么看了这种书就更容易学“坏”;而一旦干了坏事被抓起来蹲上几年班房儿,那这孩子不是就毁了?!她想先告诉陈志忠却又不敢,她想如果陈志忠知道了伯平看这种黄书会被气个半死然后将伯平打个半死!后来她悄么声儿的却又是极严厉地要求伯平处理掉这个坏东西,如果是借的就赶快还回去,并且对天发誓以后不再看这种东西了!做了这些之后,谢桂华的一颗心才算平静了下来,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不能外人道而须自己担待的事,“人都说养儿好养儿好,可谁又知道养儿的难处?!现在这样儿,等结了婚讨了媳妇,还不定成个什么样儿呢!总不至于忘了娘吧!”这个平凡的农村妇女不禁生出了这样的担忧。

(四十六)

伯平在上高小和初中的时候,自己的眼睛、感觉和思想告诉他:“父母更喜欢更疼爱两个弟弟仲平和春生,而对自己是漠视的!”于是他觉到了委屈与不公,以至于在母亲谢桂华面前埋怨甚至于流泪,他要公平,他要父母公平地对待他们兄弟三人,不能偏心眼儿。

而在工作单位京东建筑公司构件厂,随着时间的流逝,那种乍一入厂时产生出的新奇与新鲜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当第一次领到工资时的喜悦也已经被理所当然与冷漠所取代,在这里他更多地更明显地感觉到了不公平。那些正式工不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眼神与举动中透露出那么多的优越感,上班时间他们大多在那里聊天嗑瓜子或是喝茶看报纸,而脏活儿累活儿苦活儿重活儿全由他们这帮子临时工去干。这且不论,要说同在一个食堂里吃饭该公平了吧,可是竟然也不是那么嘛宗事儿,那些个食堂的炊事员看是正式工来打饭,肉菜饭给的多不说那态度也是温和亲切笑容满面如沐春风仿佛兄弟姐妹;看是他们这些土头土脑的临时工来打饭,就跟个“后妈”似的,面色冰冷得没有半丝笑容,打的菜饭更是明显地比给正式工的少,他们这些农村来的临时工简直成了受气包儿,甭管岁数大岁数小的又都不敢有甚怨言。岁数大的要养家糊口,丢了工作没了收入怎么养家糊口怎么改善生活?岁数小些的生瓜蛋子也逐渐知道了自己的临时工身份,和那些正式工相比,他们是卑贱的低微的不值一提的,但不在这里干又能到哪里干去呢?换了个地方,你不还是临时工,你不还是卑微的低贱的?你不还得拿人家当大爷你当孙子?!你还想反天是怎么的?想到这些他们便心平气和逆来顺受了,到哪儿都一样,到哪儿都要遭人白眼儿,你就是这个命!话又说回来,谁叫你当初不好好学习来着?谁叫你不考出去来着,到现在后悔了吧!

然而有一件事彻底震动了伯平。那天发工资,借给伯平喇叭裤穿的他相好的同事牛子一付气鼓鼓却又无可奈何地对伯平说,“伯平,你猜怎么着,原来他们正式工领工资的工资表跟咱们还不是一张表,咱们临时工这张工资表上最高的是老张,七十一块八毛,咱俩差不多,六十多块钱。要说老张起早搭晚儿还有加班,挣这七十一块八是应该的,咱没意见。可你猜怎么着,那帮子正式工真成了大爷!一天从早到晚聊天喝茶看报纸嗑瓜子儿,他们那张工资表上竟然没有没有低了一百的。我操他姥姥,没天理了!伯平,我不打算干了,你呢!”其实伯平早就影影绰绰听说过这件事,他似乎接受了这种“不公平”,社会哪来的那么多“公平”?!但今天切切实实地从牛子嘴里听到了这件事后,他心中竟陡然升起了一种叛逆与反抗的冲动,于是一股豪气从胸中喷涌而出,他和牛子相携着来到厂部辞了这份“不公平”的工作。

对于儿子伯平的鲁莽行为陈志忠没太往心里去,不去“构件厂”挣工资,那就下地干活儿吧,反正有事干就成;而谢桂华心里却结了一个大疙瘩,但也只是阴沉着脸咳声叹气而已,儿子心里有苦水,她是多少知道一些的。伯平没有下地干农活儿,而是跟着隔壁邻居他的发小儿赵成材倒腾起了蔬菜,头天傍晚将自己家的或是收购来的鲜菜,整整齐齐地码装到自己新近购置的三轮车上,冬天天气冷,所以还要用棉被苫盖好啰,然后用绳子扎捆结实,成材笑呵呵地叮嘱伯平道,“可得捆好啰!要不然半夜三更的绳子松了,菜弄得满地都是,可没人帮你!”第二天凌晨一两点钟起身,蹬着三轮车到京东运河市场上发售,顺利地话早晨七八点钟就能收工。而地里收不上来菜的时候,他便和成材两三点钟出发,蹬着空三轮车到运河市场上菜,之后再赶早儿回来在胡庄乡政府附近的马路边的市场上叫卖。成材一天从早到晚嘻嘻哈哈的,似乎干这行当很自在来钱很容易,伯平曾经问过成财这卖菜累人不?好干不?成财笑着反问了一句,“伯平,你说呢?这卖菜谁不会呀,是个人就能干!要说不累呢,那是骗你,但再怎么累也比‘面朝黄土背朝天’轻省些,是不是?怎么着伯平,放着工人不干,想干这个?!那可是太好了,我正愁没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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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等到真的“真刀真枪”干起来,伯平才意识到,“上当了,全不是那么嘛宗事儿!这简直不是人干的活儿!太他妈苦了!”

首先这“起五更,爬半夜”的就把他给折腾得够呛,他从来都是一觉睡到大天亮,甚至于半夜里都不起夜,冬夜里的一两点钟正是一天之中最冷的时候,不能呼呼的做梦睡觉而必须得从暖乎乎的被窝里爬起来,这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一种折磨一种考验,何况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小青年儿。他曾想既然明天凌晨就得起个大早儿,那天一黑就睡觉吧,可竟然不是那么回事,平日里都是十点多钟十一点睡觉,如今你想八点就睡觉就要做梦,那可真的是在做梦!即使八点钟上了炕放平了身子躺了下来,但满耳朵的声音满脑子的心思你能睡得着?所以再怎么着也得十点钟以后才能真正入眠。正睡得香美梦萦绕有女子向伯平含羞带笑地招手打招呼,伯平头脑中春意盎然兴奋得咯咯笑出声儿来的当儿,闹钟轰的一声仿佛冬日天空里的一声炸雷一般响了起来,伯平于是一把抓过闹钟关掉声音,那时伯平真想将这东西砸到地上摔个粉碎!

一旁的仲平则不满地咕噜了一声翻了个身,用被蒙上头继续做他的美梦,那时的伯平的大脑中是空白的是五迷三道的,他会闭着眼睛穿衣服,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受这份洋罪,他想打退堂鼓,但想想既然成材能受得住,他伯平也该能够受得住,于是一咬牙噌的一下从被窝里钻了出来。伯平戴上他的皮帽子上路了,这空三轮车骑起来跟玩儿一样挺美,而这装了五六百斤甚至七八百斤菜的重车就不好玩儿了,平路上尚且需要使出吃奶的劲儿来狠劲儿蹬,逢到坡路的时候更是上不去,他和成材便一前一后地拽着推着,常常是赶到运河市场的时候,伯平也已经汗湿了内衣。

体力上的付出让伯平心存忌惮,但这也只是卖菜挣钱的第一步,卖菜是“街面上”的事由,更主要的是得和人打交道,而首先就是得和“菜霸”周旋,这儿还没开张呢,打那边来了俩不知哪里口音的“三青子”,一个叼着烟头发披肩时而还要很潇洒地向后一甩,另一个是个光头,脖子上挂一个足有半斤重的黄橙橙的不知道是真金还是镀金的链子,虽然是冬天,那光头却要赤着胸口,这样既可露出那黄色的链子又可露出青色的纹身,两个人一副“我是流氓我怕谁”的架势。

蹬板车发菜的人们主动地各自拿出五块钱来递给他们,成材笑眯眯地招呼道,“三哥、四哥,待会儿给您行吗?我这儿还没开张呢!这位是我新来的兄弟,都还没开张,您老容会儿功夫,待会儿一准儿给您!”光头豁地瞪起了眼珠子,“赵成材,瞧你丫那逼样儿!少他妈废话,别坏了我们的规矩!”成材脸上堆出更灿烂的笑容转向长头发求情,“三哥,我们真还没开张!我成材什么时候坏过您的规矩?!我这口袋里就剩两块钱了,本来想吃早点,要不先给您吧!”

光头眼露凶光,推了成材一下说道,“吃早点有钱,一说交费你就没钱了?!”

伯平从没见过这阵势,眼瞧着这光头捏起了拳头,那个被称作三哥的长头发沙哑着嗓子说道,“老四,等等!成材向来守规矩从没自纽过!”

说罢转向成材顺带瞧了一眼伯平,“新人?你带来的?”成材连连点头,“是,三哥,我带来的,您老多关照!”

“那好吧,今儿你们两个交一份,成材,这总可以了吧!”成材便称谢边问伯平身上还有三块钱没有,脸色苍白的伯平微颤着手掏出三块钱递给了成材。

成材做起生意来得心应手,无论是在运河市场上发菜还是在胡庄的马路边市场零售蔬菜,伯平从没见过成材和谁红过脸甚至私下里也没说过污言秽语,他似乎天生就会做生意,事实上也确乎如此。成材他爸就善于做小本生意,倒腾菜、水果、鸡蛋、花生米,还卖过耗子药,成材的这种“遗传基因”伯平隐隐感觉到是再怎么也比不上的。人家嘻嘻哈哈跟玩儿似的就把活儿干了把钱挣了,但如果换了你,就跟挨刀儿受罪一样。或许这正应了那句歇后语——小鸡儿不撒尿,各有各的道儿。

伯平很快就退出了卖菜的行当,陈志忠照例没有责怪抱怨,谢桂华照例地瞧着儿子干着急而帮不上忙。后来伯平听说一个同学的老爸是水暖安装与维修工作的,活儿挺多不愁吃不愁喝还不累,伯平就找过去给人家当起了学徒,直到后来自己单干承包些或大或小的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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