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一个上年纪的妇人,穿着一件沉香色掐云锦牙边的褙子,头上的饰物一眼望去就非凡品,身后跟着三两个穿着体面的仆妇。与其说是过来买东西,不如说是过来闲逛聊天。
顾瑛将店里几式上好棉布一一罗列,细细的介绍其中的细微差别。那位夫人听得仔细,不时提出心中疑问。有时候还会不经意地问一句,家里人怎么会同意她来做这个营生,是不是境况不太好?
顾瑛就抿嘴一笑,说家里的日子还过得下去,只是哥哥考中进士后就留在了京里,吃穿用度样样都要钱,京中的房产土地更是贵得吓人。哥哥如今只是个七品工部堂主事,每月能拿的俸禄实在有限……
那位夫人想来也是个心地十分慈善的人,听了这么几句后眼中就涌现泪花。站在红木屏风后的顾衡却是心中一动,忽然记起是在哪里看到过这位夫人了。
前些日子在一处路边的茶庄,他和郑绩一起商量事情时,这位夫人就站在远处直直的盯着顾瑛,两边并没有上前说话。当时他心里还奇怪来着,这位夫人穿着打扮如此体面,做的事儿却有些欠妥,哪有这般盯着别人看的……
听到这位俞夫人的女儿即将生产,顾瑛想了一下就推荐了一种新式的珠地棉。
这种珠式棉是棉布料中的一种,布表面呈疏孔状有如蜂巢,比普通棉布更透气干爽及更耐洗。它的织纹比较特殊,吸汗而且外观柔和随意。即使在酷暑难当之日,也有非常好的透气性和透湿性,用来做新生儿的贴身内衣极为合适。
俞夫人坐在舒适的玫瑰交椅上,喝着浓淡适宜的金骏眉,听着顾瑛细致入微的介绍。
她本来只想看几眼就走的打算不知怎么就消失了,将店里好几种细滑匀净的布料仔细比对一番后,定下了本白色、杏白色、糯米粉色各二十匹。说自家女儿肚子里怀的也不知是男是女,干脆一样准备一些好了。
顾瑛瞧俞夫人富态的模样,想必其女儿嫁得也不错。就顺势称颂了一句,“您家的姑奶奶这胎怀的肯定是儿子,不过这种珠式布颜色都浅,男孩女孩穿着都显肤色,指定个个都像观音菩萨面前的仙童仙女儿一样逗人爱……”
俞夫人顿时笑眯了眼,“你这孩子还没成亲,就知道别人肚子里怀的是男是女,莫非是神仙不成?”
顾瑛见这位俞夫人态度可亲,就笑道:“夫人慈眉善目,必定是有后福的人。即便此时膝下没有孙子,以后总归是有的。有些人的子孙缘早,有些人的子孙迟。但是只要时辰到了,只怕三年就会抱俩,到时候满屋子都是孩子的闹腾声!”
俞夫人满心满眼都是欢喜,顺手褪下腕上一只镶了碧玺石的银丝手镯递过来笑道:“承姑娘吉言,等我女儿生产之后,我亲自把红蛋给你送过来。”
京中权贵甚多,在酒楼茶楼用过餐点之后,有些出手豪阔之人就会随手向店中伙计打赏一二。顾瑛见那镯子虽是银制,但做工精巧上面的碧玺石也是上好,就不敢将东西大方收下。
那俞夫人一愣神,方觉自己的举动有些唐突。
却硬将东西重新推过来道:“我这不是打赏,是实在喜欢你这姑娘的为人谈吐,看到你就像看到我家女儿。她像你这么大时,还只会围在我的身边撒娇,你却已经是布庄的大东家,可以独当一面了!”
再推却就有些刻意了,顾瑛将手镯含笑收下。转头吩咐底下的伙计,将这位俞夫人的料子通通打了最低的折扣。
等她忙完这一摊儿已经接近中午,回到后面的总账房时,就见顾衡茶碗里的水已经不见茶色了。就捂嘴笑道:“我忙了这么半天,也没空招呼你,哥哥就不知道先回家去?”
顾衡给她递了一块湿毛巾,含笑看着眉飞色舞的年青女郎一气喝干一大碗茶,又见缝插针地翻看了几页帐,打发走了两个进来请示的小伙计。
等人终于忙完了才赞许道:“原先我只知道我妹子是个能干的,却没料想到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把荣昌料理得风生水起!”
顾瑛终于有些羞赧,“一来靠哥哥的这些棉布织的实在好,二来郑绩大哥手下的那位董大掌柜为人侠义毫不藏私,也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顾衡点头,“很多老字号都能做到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咱们的店要在京中立足,那就要比别人做得更好。眼下还只是小打小闹,等以后站稳了脚跟,我们还要开荣昌绸缎庄、荣昌皮毛庄。”
在自家小妹子面前,顾衡忍不住将自己的规划提前透露出来,“那时候咱们店里不但有一般平民和乡民所用的蓝白布、花色布,还要有苏杭各式各样的高档布料。北元过来的那些皮毛,经过加工后不过多了层衬里,那价钱就翻个儿的往上涨……”
顾瑛让他的话激起浑身豪气,“到时候我还给哥哥当总掌柜……”
顾衡哈哈大笑,“那些从商之人削尖脑袋想做官,我考中进士当了官却想转行做商人,不知道这是不是古人所说得陇望蜀?”
对于这件事顾瑛却比他想的明白,“在莱州时,老爷把同茂堂开得红红火火,却还是下死力供大哥二哥读书,不过是想家里日后有个靠山。做生意若是没有官面上的人照应,再大的富贵都犹如海市蜃楼!”
顾衡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
象本朝建立之初,江南首富陈尧家中的银子富可敌国,名下有上千家铺子数十万亩良田,吃的用的无不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珍品。但不知怎的得罪了当朝权贵,以一个通敌犯倭的罪名啷当下狱,不到半个月就病死在牢里,偌大家产也陆续充了公,叫人看了不胜唏嘘!
顾衡对此有切肤之痛,在那场大梦当中他因为汪氏作怪,在会试初试时失利,从此一蹶不振。后来好容易谋得王府长史之位,也时时担心那些王府的属官不服。每回受人白眼遇着克服不了的困难时,就有心重回科举之正途,却发现早已是分~身乏术了。
如今他是今科的榜眼,正经的两榜进士出身,谁在胡乱打压前都要先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够不够!
顾衡垂下眼眸,扯着一匹棉布看机头处织上的“荣昌”二字。如今布庄出的各色布匹,已经得到了京中人的肯定且打出了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