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这意思,今儿并不是与她对弈,她也是引荐人,便是应了那日离别前的“另有一局的邀约”。可分明还是有些奇怪。
刘一手暗暗琢磨老妇人的话,“来啦”这句倒没什么问题,棋局自是她安排的,和她总算相识,她等在此处送自己一程,一会儿再为双方介绍认识一下也合情理,可怪就怪在“等着了”这一句——谁等着了?怎么等着了?语气中怎么透着这“等着的”人与她二人皆相熟的感觉。而她与老妇人不过只是一面之缘,并没有什么共同的熟人啊。还有从登船到现在,这些繁复恭敬的迎接方式以及这些人对她的态度,既不像是相迎,也不是押送,感觉自己倒像一个行走的珍宝,正在被人传承相看,而他们对她不像迎客,倒像是……像是……觐见少主。
天呐,刘一手脸一红,嗔怪自己的脸皮真是堪比新修的城墙,还整出个少主来,可是……分明就是这么个感觉啊!
胡思乱想之际,老妇人将一手送到四层后便止住了步子:“到了,上去吧!”
刘一手一脸懵,“今日与我对弈之人若非是你,也应是你引荐的,你都不用为我们介绍一下吗?我自己上去,会不会有些唐突呢?”
老妇人充耳不闻,已然退了下去。
“是龙宫还是虎穴,先上去吧。”刘一手怔了一下,既来之则安之,把心一横,直接入内。却是意外中的意外——确实也不用人另作介绍了……刘一手看着眼前人,震惊、疑惑、兴奋、遗憾、后怕、欢喜等表情在脸上走马灯:“你……我……他们……外面的人都说……”
“外面的人都说我当过海盗头子,杀人越货眼都不带眨一下,年岁大了,当年的兄弟也死伤殆尽,赚了票大的后上岸金盆洗手了。”邱掌柜说着话便走到刘一手跟前:“那些都是事实,也是我刻意命人传出去的。”
刘一手的嘴张的更大了:“那你……”
邱掌柜没有正面回答,笑容一如往昔:“我叫你来,不是为了看你的嘴能张多大的,随我来,今儿有好东西要给你瞧。”
邱掌柜的音容笑貌如同往昔,却又分明与往昔不一样。说不出差在哪种,但是刘一手知道,这宝船上的邱掌柜,与岸边食舫里那个迎来送往、周旋着南北客商做小生意的邱掌柜,分明很是不同。
这船楼的四层像是一个珍宝馆,挨着四壁摆了四面博古架,每一层每一个空位都放置着珍宝,每个珍宝都和围棋相关,邱掌柜引着刘一手一一观看,不时拿出心爱的宝物给刘一手把玩。
“曹操用过的乌木棋盘,汉高祖刘邦捏过的冷暖玉棋子,西汉天下第一名手杜夫子手书的《围棋赋》,南朝羊玄保整理的古棋谱……”刘一手真的开了眼了。平日里她从没见过邱掌柜弈棋,没想到他对围棋竟然如此这般喜爱。
刘一手不由脱口而出:“真想不到,原来邱掌柜这么喜欢棋,你这些收藏绝非一般用心,这些可不是只用钱就能办到的。”
邱掌柜点点头,神色很是欣慰:“有人喜爱一样事物,便想着亲自上手试试并用心钻研,就比如你;而我喜爱一样事物,则会花时间、精力去挖掘它、了解它的历史,收集它的痕迹,却从不敢上手,因为越是喜欢紧了,反而越不敢太接近。生怕做不好或者弄坏了,辜负了这份喜爱。”
他像是有点不好意思,搔搔头:“况且你也看到了,我得两头忙,食舫里和海上的事都挺忙的,时间和精力都有限,收集这些围棋上的宝物对我是容易的,但坐在棋盘前研究棋谱却是难得的。”
“这算是一种回答吗?肯定了他确实是一名海盗头子,驾驭着刚才那些一看就知不简单的手下人”。刘一手心里暗暗想着,跟随邱掌柜进到内室,见胡床上摆着一张棋盘:“算了,管他从前做过什么,如今又是什么身份,我眼中他都是邱掌柜,对我恩义有加的人。”
她步伐轻快走向棋盘:“那我今天就陪你上手试试,放心,绝不会辜负所爱。”话音未落,走至近前,看清棋盘上的那副残局,她便立时愣住了。
“你看看这是哪局棋”?邱掌柜问刘一手,笑容中满是深意。
刘一手只一眼便认出了棋局,那是汉文帝刘恒和汉景帝刘启之间的一局棋,刘恒欲立年仅十岁的刘启为太子,但立嗣关系着国家安定和百姓生计,不可随意废立,他担心刘启年幼心性未定,一朝选错人徒增后患,便想用围棋考验刘启的品性和胆略。父子对弈,棋路相争,关键一步刘启展现出的深谋远虑和仁爱之心让刘恒放下心来,便立了刘启为太子。后来刘启也确实争气,与父亲刘恒共创文景之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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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就到刘启关键的那一步了……
刘一手认出棋局,也知道下一步该怎么下,但她不理解邱掌柜此刻的意图,站在棋盘边犹疑不定。
邱掌柜捻起一颗黑子递到刘一手手上:“天下收藏者分为两种,一种是集天下宝贝为自己享用,此为好物;而另一种是集天下宝贝,给适宜者使用。此为,好人。物尽其用,人尽其能。我是第二种。”
刘一手心中大吃一惊:“今日邱掌柜好生奇怪,他说的话仿佛都有两三重意思,那意思细揣之下,让人心惊……”她很怕是自己年纪小、见识浅薄而会错了意。比如此刻,摆着这局棋,说的这些话,是在说他是刘恒,而她是刘启吗??他还要把他收藏的天下的宝贝都给她用,难道他想……”
邱掌柜见刘一手站着没动,索性将话里意思摊得更清楚了:“你八岁起我就看你下棋了,你吃过的苦受过的罪、你的处境你的打算、你的为人以及品性根底,我都很是清楚,所以,把这一片海、还有这些靠海而生的人交给你,我很放心。”
“他竟然真的想……!”刘一手再一次张大了嘴,虽说身为一个弈者,喜忧不外露是最基本素质,可她此时根本不想掩饰。因为她的内心已经不仅仅是震惊了,根本就是完全混乱、混乱极了、乱到她此时此刻都不知道该从哪一步把这事捋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