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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恒熙恍恍惚惚的,听不清身后人在说什么,只是一些凌乱的杂音,耳朵内侧很疼,一下下的,好像在往脑子里扎钉子。
他耸起肩膀,肌肉绞紧,蝴蝶骨尖锐得凸起,满头冷汗地又呻吟起来。一只手撑着床铺,他大力地要把自己翻身撑坐起来,力气大到把身后压制的手给挣脱了。
杜恒熙坐起来,后背原本快要凝固的伤,一挣,又裂开了。但他全身心都被脑中尖锐的疼痛给占据了,没有在乎后背这些小伤。
杜恒熙抬起眼睛看向前方,却一下呆愣住了。
在这间昏暗的小屋中,小窗户投下的光线只能照亮半间屋子,金似鸿就站在屋内明暗交界的分界线上,脸色阴晴不定地朝他看过来。他整个人,一半是光亮的,一半是暗沉的,阳光下尘粒起起伏伏,轮廓模糊,虚实不定。
头颅中的痛苦消失了,身体上的一切疼痛都变得微不足道。杜恒熙睁大眼睛,半跪起身子,手向前伸,嘴里呢喃道,“我是又疯了吗?”
金似鸿却没有向他靠近,而是后退了一步,“杜恒熙,你不要装疯卖傻。”
耳边非常寂静,杜恒熙听不到他说话,只看到他的眉头蹙起,嘴唇似乎动了一下。杜恒熙倏然红了眼眶,踉踉跄跄地从床上爬起来,踩下地,脚步不稳,在地上摔了一下又爬起来。他伸手抓住了金似鸿的衣服,不可思议般感受着手中织物的触感,然后慢慢抬起手抱住他的背。人挨到近前,赤脚踩上鞋面,他把鼻尖凑近他的脸,眼神飘忽,轻轻嗅了嗅,“我仿佛在做梦。”
手摸上去,从下颌顺着骨骼走势向上摸索,碰到嘴唇、鼻子和眼睛。
一切又很真实。
金似鸿忍无可忍地侧过脸,像被针扎了一样,躲过他的触碰,“杜恒熙,你做什么,你看不见吗?”
杜恒熙迷茫地眨了下眼,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表现的这样愤怒和抗拒,但胸腔中满溢的欣喜足以让他忽视掉这些古怪,“是梦也好,我抓到你了,你不要躲开我。”
金似鸿哆嗦了下,突然转过脸,用力扯着他的手覆盖上自己的脸,“你在说什么,你看看我!”
手兀然挨上一块凹凸不平的皮肤。
从右眼眼睑部位一直延伸到嘴角,有一片狰狞的伤疤,是那时候金似鸿中枪落马,被马匹在地上拖行后落下的伤,又没有得到及时治疗,虽然愈合了,但疤痕难以彻底消除。半张脸容颜如玉,半张脸却如修罗恶刹,此时竖眉恶目,的确相当恐怖。
金似鸿见杜恒熙愣然了,心头就有些狰狞的快意,只是在那快意下积压着不易察觉的悲苦,被他很快地掠过不提,“丑吗?吓人吗?这一切都是你给我的。你虽然没有成功杀了我,也的确给我留下了难以抹去的烙印。”
说话时又梗了一下,金似鸿素来知道自己模样长得不错,兴许在杜恒熙眼中,自己样样一无是处,也只有容貌能合他的眼缘,讨他的喜欢。而现在自己连唯一的这点依仗的长处都没了。一个贫寒低贱的下人,除了长相外,凭什么能被人留意?
金似鸿喉结上下颤了颤,他突然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不应该带杜恒熙回来,让他再见自己,“你要是觉得吓人,就不要看了,光记得我以前的样子就好了。”
他意态低沉地伸手去遮杜恒熙的眼睛,伸到一半却被握住了。
杜恒熙停留在他脸上的手动了动,睫毛煽动,眼神变得很温柔,轻柔地摸了摸他的伤疤,又凑近脸,轻轻在他面颊上吻了一下,“怎么伤的这么厉害,看着很疼。”
金似鸿表情古怪,“你不怕?”
杜恒熙听不见,脸上柔柔软软地微笑着,一双丹凤眼也显得潋滟多情,“多谢你愿意再来见我,最后一眼也好。”他觉得自己是临死前又见了幻象,他已许久没见过他了,自从戒除烟瘾后,就再没有来造访。
杜恒熙颤巍巍半闭眼,嘴唇在他脸上亲吻摩挲,他尝到一些咸涩的味道,很像他又不像他,“不知道为什么你会是这幅样子,也许是我知道对不起你,不敢把你想太好了,非要让我多受些折磨,才能平衡。”
金似鸿终于察觉出杜恒熙的异样,他古怪地笑了笑,“你觉得我是假的?”
杜恒熙没有回答,仍是自言自语地,他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太安静了,只剩下自己的声音。不过那样也好,没有外界的干扰,他心中很平和。“我找了你很久,可惜没有找到。没想到最后还是要以这种方式和你再遇。我从前知道这是幻象,不该过度沉溺,但到了而今的地步,恐怕我时日无多,再放纵一下只怕也没什么关系。”
金似鸿安静地听他说完,捕捉到一些异样的讯息,不由一挑眉,“你常见到我吗?”
杜恒熙闭着眼睛,仰面对着他,嘴里低声喃喃,“既然是最后一面,你不要这样冷淡,抱抱我吧。”
金似鸿还是不可控地颤抖了一下,他追逐了一生的人这样在他的怀里,用哀求的语气对他说话,要怎样的石头心才能不为所动?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举到一半又硬生生逼着自己放下,他重重闭了下眼再睁开,胸腔震荡着呼出一口气,“杜恒熙,权势与我,孰重?”
很久没有声音。
金似鸿低下头,看到杜恒熙仍旧只是抱着他,面上是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他长久地凝视,心沉重地坠下去,掉进了一个无止境的空洞,听不到任何回响。他僵硬地牵扯嘴角,抬手搂住杜恒熙的腰,大跨步把他放回到床上,“好了,你在这里养伤,等伤好了,你就走。所有往事一笔勾销,我不找你报仇,你也无须再提心吊胆我缠着你不放。这么多年的情意,”金似鸿咬牙,眼眶似有些潮湿,“就当是喂了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