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一个早晨,王鸣凤着一身淡雅服装,袅袅娜娜,来到云丰运输公司书记办公室。
“王鸣凤,你不就是王花么,你真愿意来码头?”癞子书记看着眼前这个妙龄女郎,有些不相信的问道。
王鸣凤点点头。她看着眼前这个已五十出头的老头,笑眯眯的,有点巴结讨好的意味。
癞子书记说:“是啊,青年人,尤其知识青年,就应该在艰苦地方奋斗。码头非常需要你们,我们一起携手干四化吧。”癞子书记望着眼前的这青年女性,笑得连眼睛也成了一道细线。
王鸣凤说:“没有法子可想啊。章书记,我妈脑壳出问题,我老爸又瘫了,都离不开我。你说,我有什么办法,我有什么办法?”
癞子书记说:“是呀是呀,大侄女,命运可真搓磨了你呀。”就要同她握手,王鸣凤却扭转身,把丰满韵致的后影留下,走了。
癞子书记嘿嘿的笑了。
云丰运输公司是一个要死不活的集体企业。在嘉陵江码头,这么一种由搬运站演变过来的运输企业,尤如老古董一般,已经不多了。公司的主要业务就是汽车运输同搬运装卸,把客户由水路运来的货物搬运上车,然后再用平板车或者汽车运送到客户指定的地方。这里的工人大都是没有文化,性情率直的汉子们。知道骟牛匠王铛铛的那叫做背兜鸡的女儿到码头来工作,老少爷们都来看她。汉子们一边欷嘘感叹着王铛铛两口儿的遭遇,一边说,看王铛铛不出,倒养了一位如花似玉的乖女儿吔。癩子书记说:“万事孝道为先,小花小花你别憋屈。你虽是大学生,你得雄起再雄起!码头要大发展,在这里,你会大有作为的。”癩子书记摸摸不争气的脑袋,那上面癩巴癩坑的。他用一双大手抚摸着王花,也就是王鸣凤浑圆的肩头,双眼慈祥的看着她。
王鸣凤没有开腔。王鸣凤想,狗日的命运是啥东西呢,真是一个球!自己原本是不正眼瞧码头的,却只能来这里,以维持自己的基本生存。这时的王鸣凤,自己看自己都是瘟头鳖脑,十足一个灰姑娘。她对自己的倒运万分不服气。因为她的同班学友,成绩比她差得老远八远的,却都找到了银行呀、政府部门的好工作。尤其是那位叫做猴子的学友,成绩并不咋样,却谋到了一份在检察院工作的好差事。王鸣凤知道缌他们为什么能找到好工作,而自巡却不能。凭入呢,不尡是凭他们有一个很好的家庭背景,有关系和熟人罢了在那些天里,失意的王鸣凤每天夜晚长?当哭,她唱的是《没有眼泪没有悲伤》、《我?的生活充满阳光》,唱的是《义勇军辛行曲》、《国际歌》。边唱,她轘得给瘫子老爸换药,给万年宽老妈喂饭,一直忙到很摚。当然,她做这些的时候,牛宏也来帮助她。牛宏在她的指挥下忙得如陀螺一般。而第二天,她总是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去云丰运输公司上班。
公司所在地离王鸣凤家不远,也在嘉陵江旁边。那是一幢暮气十足的两楼一底的青砖房子。每次看到那灰扑扑的房子,以及那灰蒙蒙的天空时,王鸣凤总觉十分压抑。她对牛宏说:“命运为啥这样作弄人呀,果真如老爸所说,父母当官,子女就永远当官;父母搬砖,子女就一定搬砖?这真是一个奇怪的轮回,老子决不服气,永远要抗争!”王鸣凤说话语气总带了码头味,这,恐怕是改也难。“老子总要翻身!老子总要见晴天!”她一次次对着那黑暗陈旧的砖房,对着那永远灰蒙蒙的天色,对着那汩汩流淌着的嘉陵江,发着心中的誓言。
这是一个古老的码头。早在清末五口通商的时候,这里就是十分繁荣昌盛的水码头了。王鸣凤第一天到码头上班,工人们都去看稀奇样看她。牛宏没有去,他,一天阴着脸子,摸活路时是一把好手,但是一得闲,他就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坐下,脸青面黑的默自己的心事。十多年过去了,仅仅弹指一挥之间,风霜岁月的利剑,却把一个生龙活虎般的青年人变做了一个暮气沉沉的半老头子。
码头上的人对这半老头子般的牛宏却并不敢得罪,因为都知晓他有一身武功,猫儿毛德性发作起来十分了得,只能敬而远之。那么,被众人疏远了的码头汉子牛宏,每天摸了活路就猫在一边,拿起一根树棍在地下划呀划的,划过后就用脚擦掉。就这么划着,就这么擦着,倒也自得其乐。
骟牛匠王铛铛那背兜鸡女儿真是一位憨姑娘痴姑娘啊。上班时间,她一天到晚马脸嘟嘴,轻易不同人交谈,很显城府,却敢与老虎谋皮。老虎,就是码头王癩子书记。癞子书记一言九鼎。癞子书记跺脚成坑。癞子书记到办公室来了,王鸣凤就活泛起来。迎着癩子书记黏糊糊色迷迷蜜糖样的目光,王鸣凤站起身来,把颀长乖巧的自己送到癩子书记的面前。癩子书记当然是来检查工作的。癩子书记慈祥地说:“小王呀小王,我布置的工作你整完了吗?”癞子书记望着王鸣凤白生生的脸子,在她浑圆的肩头上又是摸又是拍。“整完了整完了。”王鸣凤噘着小嘴儿,把白如嫩藕一般的手举起来对书记说:“你看嘛人家的手拐一直搁到桌子上都整红了。哎呀哎呀累坏了累坏了。”癩子书记一把揽过那条胳膊,看了又看,十分疼爱的样子。于是,五十来岁的码头王,同二十来岁的姑娘,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做起了打情骂俏的把戏来。更有甚者,就在那走廊上,是那小的不顾脸面,说是走不动了走不动了,就从背后巴住了癩子书记,非要癩子书记背着她回办公室。码头汉子,一根肠子通齐屁眼,讲个梗直真诚,见女娃子这样,就骂一声日他先人,然后呸的一声走人。背后,未免就把这事当了闲话。好在那女娃老爸老妈已经废了,不然,非叫这女娃怄疯不可。不过,这些事牛宏并不晓得,因为他从来不到办公室去,也很少与同事们摆谈。
一天下午,码头汉子些在嘉陵江边卸一船条石。这是一个阴天,老天垮着一张丧门星脸子,冷风也紧,使人感觉到了刺骨的寒意。汉子些僵手僵脚,把一尊尊沉甸甸的肥猪儿一般的条石从垛上用绳子挽好,丢翻面,套好,然后两人一尊抬着往岸上走。他们就这样干着,不一会儿,就暖和了,人也就活泛起来。
王鸣凤是同站上的出纳等干部,在癩子书记带领下,逶迤着一溜长线,到江边给搬运工人们送加餐来的。在码头,干部给工人送吃食加餐的优良传统已保持很久。工人们见癩子书记他们来了,就停下来,摸钱买了热腾腾的馒头吃起来。牛宏却猫进船后舱,也不管脏,一屁股坐在了船舷边。他就那么坐着,像入定的老僧般,望着缓缓流淌的嘉陵江出神。众目睽睽下,汉子些不知道王花为啥送那只热烘烘的馒头给牛宏,更不知道牛宏为什么发火,把那一只馒头一把就扔到了江中。在众人的盯视下,王鸣凤悻悻的搓着一双白嫩的小手,显得十分尴尬。王鸣凤说:“阎王爷也不打笑脸人,我今天是遇见了财神吗还是怎么了!”
这时间,癩子书记就在前舱喊了起来。“小王小王小王,走了走了,我们还要到吊儿嘴码头呢。”
王鸣凤望着墨绿色的缓缓流淌着的江水说:“走了,是该走了。但是就是走了,也不该虐待自己。”说完,顿顿脚,胸口硕大的两砣肉闪颤闪颤着,走了。等王鸣凤同癩子书记他们走远了,汉子些拿起手中没吃完的馒头开起了玩笑。这个说,这馒头泡和绵实,生生的像了那狗日婆娘胸前的两砣肉肉了。那个说,可惜呀可惜,一朵嫩冬冬的夹竹桃花,开放在了癩疤瘌脑壳上。
牛宏不晓得怎样就站了起来。他鼓着一双牛卵子般大的眼睛,脸上的肌肉痉挛抽搐着,显得很是怕人。他低沉的咆哮着:“你两个狗日嚼什么蛆,咹?!”
两条汉子对此并没加理会,笑扯扯的说:“说哪个,就是说王花那个卖B货嘛。”
没等两人说完,牛宏飞起脚来,两人还未回合过来是怎么回事,就一先一后栽进了冰冷砭骨的江水中。牛宏指着水中的两个人说:“今后,不准你们再当着我的面说王花的坏话!”
那两人在水中狗一般刨呀刨的,边说:“我们说狗日的王花,关你什么事了,难道王花是你的嫩妈?”
牛宏捡起一块砖头,砸了过去,那砖头在水中砸出了很大的一朵水花。牛宏说:“王花就是老子嫩妈!你两个狗日的,硬是以为你们的脑袋很铁么?”
那两人立马下矮桩,忙说:“牛哥吔,我们不敢再说了,我们真的不敢再说了。”
这件事,被码头上的人拿来作为笑谈,摆了很久。
癩子书记知道,自己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他感觉,自己如同一条病入膏肓的老狗,已经是在苟延残喘了。躺在病床上的癩子书记,那一双灰色无光的花玻璃一样的眸子睁得大大的,盯着病房外边。他的老伴早已过世,他的独子,也就是大哥曾经过继他名下的章程对他这位老爸是并不在意的,因此,重病中的他现在是很孤独的。他的散乱的眸子无目的的望着外边,而思绪则慢慢的活跃起来。这时间,他就很自然的顺理成章的回忆起了那些令他自豪让他扬眉吐气的桔黄色的事情。这时,他的眼前就浮现出了一张白皙俊俏豆花样嫩冬冬的脸子,以及那一对鼓囊囊颤悠悠的肉馒头了。他低沉的骂了一句:“狗日的烂婆娘!”一边往肚子里咽了一口口水。
说实话,癩子书记并不老,才刚满六十二岁。在现在这个年代,按照报纸上的说法,六十岁的年纪,才开始人生的第二春。癩子书记自己也觉得好怪,没退休在台上当书记的时候,好潇洒好矫健好利落哟!那时间,作为码头王的他,看天天是蓝的,看江江是舒缓的,而身边的每一个人都那么听话,对自己又那么忠诚,俯首贴耳。可以说,在嘉陵江码头,他癩子书记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言九鼎的人物了。想不到呀想不到,自己一个经过了好多惊涛骇浪火闪雷鸣的老雀子,却在要退休的前夕,栽倒在了一个小毛丫头布置的泥淖里。而且,栽得那么惨,叫他在不知不觉中摔跟头,而且栽了之后连喷嚏都打不出来。
癩子书记清楚的记得,自己与王鸣凤第一次有了实质性的接触,是在那个夏天的晚上。那晚,繁星满天,江风徐徐,给人带来了丝丝凉意。他心里像揣着一只小鹿,蹦跳着,向嘉陵江边的那块困牛石走去。一边走他一边给自己打气,不怕不怕,无非就是去开会呢。共产党的书记,去给非党的积极份子作思想工作,宣传党的知识,有什么好怕的呢?但是,由于心里有了一个自己也明白的小鬼,因此,无论他如何安慰自己,心子都被那小鬼咚呀咚的用鼓槌敲着,好像要跳出心窝子来一般。在他的眼前,巴巴的浮现着王鸣凤那一张夹竹桃花儿朵儿般的笑靥,红艳艳的,好诱惑人哟!他叹了口气,深一步浅一步的往江边走。
那张纸条好象一只轻盈的燕子一般。
当时,癩子书记正在看一本画报。那封面上的那位穿得很暴露的女郎,就活像王鸣凤一样,眼睛也那么飞着勾人媚眼,那一对从开口很低的体恤里露出来的白光光的大乳房也那么撩拨人。看王鸣凤进来,他一阵脸热心跳,忙把画报放到了抽屉里。
王鸣凤穿了一件粉红色的很有味道的连衣裙,高挑、身材略显丰腴。一见癩子书记,就微微一笑。“书记书记,你的工作怎么这样忙呢,一天都在看文件。”
癩子书记就从尴尬中走出来了。癩子书记说:“有什么办法呢,我早就有心在年轻职工中培养一个接班人。可现在的年轻人呀最不主动了,连入党申请书都不写!哎,难道要我这个书记来替他们捉刀?”
王鸣凤很羞涩的一笑说:“书记书记,我可是交了申请书的了。”
癩子书记搔了一下头。“哦哦,但是你得与组织交心谈心啊,知道吗?”
王鸣凤说:“书记,我对党好爱好爱呀,就像……爱情一样呢。”王鸣凤说这话的时间嗓音颤颤的,完全没有了往常那种吊儿郎当的样子。王鸣凤说:“书记,我——”把那张小雁儿甩给癩子书记,就逃一般跑出了书记那间灰扑扑的办公室。
癩子书记望着王鸣凤的背影,好半天没有回合过来。他慢慢的把那张小燕儿打开。“书记同志,今天晚上九点,在嘉陵江边困牛石,给你汇报我的思想动态,请书记一定准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