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如一位穿三点式泳装的年轻女子,是很炫耀很外露的。在这个城市主城区任何一条街道,你只看房屋的外貌,就知道这幢房子住的是哪种类型的居民。那些外表装潢考究,器宇轩扬的大楼里,总是住着这座城市里率先暴富的一族,而在这座城市的下半城的那一间间挤挤挨挨歪歪倒倒的吊脚楼里,住的绝对是如何明文继父一般的下力人。何明文当然想来一场洪水,来个阴沟篾片翻翻身,从吊脚楼里永远走出去,住进那一幢幢大楼里。不过,在这个喧嚣浮燥的时代,一切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吊脚楼里的住户要改变自己的窘境确实并非易事。
此刻,在顺城河街的那间门楣低矮的吊脚楼里,何明文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小竹凳上,看着屋外阴着脸子的天空,想着心事。
何明文至今还回忆得起牛宏大哥那些天在趸船上对自己说过的话。也许,大哥真的知道,他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混的时间不多了,才给何明文说那么多连何明文至今都不相信的话。
大哥说,我这一辈子,真正喜欢和害怕的女人,就只有一个,那就是王花了。
当时,何明文不知道王花就是王鸣凤,但是他知道,王花肯定是珍藏在大哥内心深处最心爱的女人。何明文站起身来,带上门,迎着密麻麻的细雨,走了出去。
雨中的小路湿润溜滑,那泥泞窝子里面好象藏着一个一个问号,脚一踏上去,就发出一声声很惊讶的叫声。何明文小心翼翼的走着。在街上买了点酒菜,他走到了趸船上。
天色慢慢的暗了下来。夜晚的江风很硬,刮在人的脸上身上,有一些砭骨。何明文拧开瓶盖,咕噜的喝了一大口酒。这种价格低廉的白干酒果然霸道,只一会儿功夫,他就浑身燥热起来。暗夜阴沉着脸子,江两岸璀灿绚丽多姿多彩的灯光不停的变幻着色彩,夜晚的城市变作了又一个激越的狂欢之夜。何明文今天没到阿波罗夜总会去。他对阿波罗夜总会的一切,不,现在他对任何事情都感到没有兴趣。何明文想,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
竹竹呀竹竹,今生今世,我何明文最遗憾的事,就是在你最需要我帮忙的时候我却无能为力。
竹竹,我还能不能再看你一眼?
竹竹是在她哥哥伍刚的陪同下到顺城河街来的。那天白天,何明文又如没头苍蝇一般到处找竹竹,累得他皮塌嘴歪。他正在屋里唉声叹气,听见门响,把门打开一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揉了揉眼睛,千真万确,站在自己面前的,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竹竹呀!他呜咽着叫了一声竹竹,也不管伍刚在旁,一把就把竹竹搂在了自己的怀里。“竹竹竹竹,你为什么不打招呼就走了呀,你为什么要走?”
竹竹在他的怀里使力挣了出来。几天不见,她消瘦得好快呀,她的脸色憔悴,美丽的大眼睛也深深地陷落进眼眶之中了。那位漂亮的、魅力四射的竹竹哪里去了?竹竹咬着嘴唇对他说道:“采花------大哥,对不起,是我把你的钱给拿走了——”
何明文说:“不,我——愿意你拿,只要你喜欢。但是你到哪里去,你得给我说……”
竹竹说:“大哥,我……偷了你的——”
何明文赶紧制止道:“不,真的我愿意。”
伍刚在一旁冷冷的说:“这位先生,我们老爸说过,我们穷是穷点,但是穷得硬朗,饿得新鲜!”接着,他把手中的一叠钱和两张卡递给何明文。“请你清一下,看有没有差错?”
何明文遭火烫一般把手缩回来。何明文道:“你们把我何明文看做什么人了?钱我绝对不收!”歇一歇,看两人十分尴尬的样子,和缓地道:“竹竹是个诚实的好女孩,她拿我的钱,一定是遇到了十分作难的事情,不然她绝对不会这样做的。我说得对不对呀,竹竹?”
竹竹捂着脸哭了起来。竹竹抽抽答答的说:“明文大哥,你真的是好人——”
伍刚同竹竹把他们兄妹俩的遭遇给何明文说了,真是同是天涯断肠人!何明文听着听着,就愤怒地叫道:“这个银荔基金会好大的狗胆,连退休工人的血汗钱也敢黑吃!他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呀?!”他看竹竹两兄妹没有开腔,急忙把灶里的火泼灭,说道:“我硬是像竹竹说的傻起那么一砣。走,我们去吃饭,边吃边说。”拉着兄妹俩就往外面走。他们到一个火锅馆吃了饭之后,竹竹和伍刚就要同他告辞。何明文道:“竹竹我恨你,你的病那么严重还瞒着我,难道我们一起说的真是口水话?”说罢,拽着竹竹就往医院走。坐在出租车里,竹竹把她毛蓬蓬的头埋在何明文肩头,那柔嫩的小手团在他的手中。她轻柔的发际弄的何明文感觉很温暖,心里好象开水一般沸腾起来。竹竹悄悄的说:“明文,现在你真像我的大哥。”何明文怜爱地看着她,轻轻刮了一下她的翘鼻子。“难道那天不像?”她摇了摇头:“不,那天不像。”他像想起什么,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真实情况呢?”她嘻嘻嘻笑了。“你硬是贵人多忘事,你不是给我打过电话么?你要知道,我借同学的那部电话,可是有来电显示的呀。再说了,在这下半城,你何明文的名头多响亮呀。”她拽着他的衣袖,用蚊子样的声音对着他的耳朵说道:“明文哥,那天你看我像不像一只鸡呀?”何明文道:“你乱说,你再这样说我可要生气了啊!”他又叹了一口气:“小妹妹,不过那天你也显得唐突了一些,幸亏遇见了我,要是碰上麻老虎的话,会把你这漂亮的小妹妹一口吞下去的。”她说:“谁敢?!哎,那天我真是——”何明文把她的嘴巴捂住了。他道:“你又惹你的采花大盗哥哥生气么?”她将温暖的身子靠在了他的肩头上,深深的、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竹竹的检查报告第二天就出来了,血癌!捧着那份沉甸甸的检查报告,何明文的心都碎了。他望着一旁默默流泪的伍刚,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想,命运之神可真是一个混帐的东西呢,漂亮,清纯如水般的好姑娘,却要在如花似玉的年纪经受病痛的折磨!更要命的是竹竹的病必须手术,这就得钱!钱!!钱!!!他顾不上与竹竹告别,就与伍刚分头八方借钱去了。两人跑了两天,脚杆都跑大了,可是离手术需要的钱还差得好远。那时,何明文多想找到牛宏呀,他想,只要找到大哥,他就有了主心骨,所有的困难就会迎刃而解。可是,牛宏好像地遁了一般,没有一点消息。
万般无奈之中,他和伍刚又来到银荔基金会办事处。一到银荔基金会那蹲着两只石狮子的大门口,他们就看见那门口汇聚着一大群激愤的人。那是些满头白发,满脸沧桑的老人,他们簇拥在关得严丝合缝的大门口,砰砰的拍打着,脸上满是焦急,满是企盼。深秋金色的阳光照耀在他们身上,萧瑟的秋风打在他们的身上,使他们看上去是那么无助,那么可怜。一位身着周正的中山装,衣服上缀满晶亮叮当声作响的像章,被人叫做罗癫子的老汉左手拿着一只破口盅右手捏着一块猪骨头,边敲边沙声涩气的唱道,天上要落雨,妈妈要嫁人,娃儿只好各人顾各人;打雷了,下雨了,雀子雀子飞走了……
铜钱大的暴雨下起来了。何明文和伍刚看见,那些围在大门口的人们岣偻着,身子瞬间就缩得很小很小了,但是,他们仍然苦苦的、苦苦的等待着,那一幅显得有些悲壮有些凄凉的画面,深深地、深深地被拷备在了何明文大脑的硬盘之中。
竹竹还是因为没有钱做手术永远地走了。伍刚在竹竹的遗体前号啕痛哭,伍刚如牛一般的叫道,妹妹呀,是大哥对不起你呀,大哥一定要同银荔基金会打官司,给你讨回一个公道……
何明文没有哭,仰望着深秋阴霾密布的天际,他深深叹了口气。
章程的手机突然尖锐的响起来,他把手机凑到耳边,古春那圆润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来。“章程,你在哪里,我想你哩。”章程迟疑了一下。“我么,我在郊区,不,不在阿波罗,真的。”说着走出办公室,声音小了下去:“……什么,想见面,好的,那就……不见不散……”
何明文躲藏在暗夜中,偷听着。他又看见竹竹了,她是那么清晰可见,又飘飘渺渺。何明文眼眶潮润了,他又看见了牛宏大哥给他描绘的那一幅极为生动的画面了。他看见,那位被大哥叫做王花的女子,清纯如水一般,慢慢的向他走来。
牛宏大哥说:“明文,你知道被女人痛是怎么回事?”
何明文书读到大专,文化当然比牛宏大哥高。何明文不知道,仅小学毕业的牛宏,为什么把爱叫做痛。牛宏:“那个叫王花的女娃,很小的时候,就把自己的身子给了我。”
那是一个燥热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