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永远写不出上帝的剧本,无论你多么善于想象和勾勒,你所设计的起承转合无非是人类思维烛照下的某种规律而已,但上帝在写剧本时根本不会遵循这些,它可以任性而为。它会把最符合逻辑的与最不合逻辑的事物胡乱拼接在一起,有的故事有头无尾,有的有尾无头,有的只是零零散散的片段,或者将日常演绎为神话、传奇,再把神话、传奇变得荒诞不经。所谓旧友重逢、鸳梦重温等不过是人的一厢情愿而已,他们总认为日常的繁杂中会隐藏着某种可以预知的、能够把握的理性内核,然而,这永远只是一厢情愿,上帝可从来不这么想。
妈妈没有被抢救过来,虽然送进急救室时还有生命体征,但急救医生却在手术中突发心梗,这是多么的不可思议。躺在手术台上濒死的伤者,手术台下突然休克的医生,整个手术室乱成一团。妈妈细弱游丝的生命再也熬不到下一个医生的到来,她轻轻走了,连发出一声叹息的力气都没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佟宇始终梳理不出个所以然来。妈妈、自己、机器人妻子、机器人孩子去散步,妈妈去给孩子买玩具,机器人玩什么玩具呢?
樱桃没有听到洒水车的声音,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它去执行了自己交代的任务,去杀另一个机器人——它的双胞胎姐妹。之后它的听觉系统突然出现问题,以至横穿马路时没有听到汽车的声音。妈妈为了救机器人而推开了它们,自己的身体却被车轮辗了过去。为什么要救机器人?即使被大卸八块他也能把它们重新组装上。机器人可以再制造很多,但妈妈只有一个,妈妈为了救他制造的机器人被撞死了,而她到死都不知道所谓的儿媳妇与孙子不过是一个骗局,她死得有多么不值。
佟宇几乎要疯了!是他亲手把妈妈推上了绝路,把她送到了人生的彼岸,30多年里他受到了妈妈无微不至的呵护与关爱,最后却把她送上死路,这是何等的不孝,何等的歹毒。他拼命地撞墙,撕扯自己的衣服,扇自己的耳光,丝毫没有感到嘴角蜿蜒而下的血线。这世界上还有比自己更不孝和恶毒的儿子吗?没有,只此一家,别无分店。人人都爱自己的母亲,只有他才会把母亲推向“断头台”,为什么死的不是他自己?
他几天几夜不吃不睡,放肆地大喊大叫,跺脚,摔东西,情绪完全失控。连妈妈的后事也是樱桃处理的,它丧失了听觉,只好用手势或用文字和相关人员沟通交流,勉强应付着眼前的一切。“孩子”已经被扔到了实验室的角落,那本来就是演给妈妈看的,现在妈妈不在了,它也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佟宇没有心思维修樱桃,它的听觉始终没有恢复。突然聋掉之后影响了很多事,连店面的打理都陷入了混乱。
“关掉它们,统统关掉,不要挣钱,不要生意!”佟宇说,妈妈不在,他还赚钱做什么。
现在这个樱桃没有什么个人意志,在和芭蕉做性格分配时,佟宇明显向芭蕉倾斜,希望它具备更加真实的个性,做个实实在在的、讨妈妈欢心的儿媳妇,就算后来特别给樱桃提高了智商,也没有把它的个人意志进行放大。
所以,除了服从,它完全没有自己的想法,乖乖地将武馆和武侠世界全部关闭了。两个蒸蒸日上的生意就这样莫明其妙地迅速收尾,倒闭速度之快使所有人都猜测不到它遭遇了什么,许多还没有尝试过的人不禁有些惋惜,这两个在年轻人中风靡一时的场所就这样关停了,让人无比遗憾。这么好的生意关掉不做,老板疯了吗?转让出去也好啊!
樱桃默默处理着一切,关掉生意后它又落实了之前定好的一套郊区别墅,还住风和小区的话佟宇一定会时时刻刻想起妈妈,这对他的恢复不利。
于是樱桃又花费力气布置别墅,在3层的别墅中辟出一层给佟宇当作实验室,宽阔,敞亮,条件比风和小区好了很多。它又找人搬家,自己也昼夜不停地来回搬东西,直到全部搬了过去,才告一段落。
“现在,还需要我做什么呢?”樱桃问佟宇。它知道自己听不见对方的吩咐,但依然按照程序这么说。
“你过来!”佟宇命令着。樱桃没有反应,佟宇改成了手势,并欠起身把它往自己身边拉了拉。
“樱桃,你是我制造出来的,凝结着我的心血,但是因为你直接导致了妈妈的去世,所以我恨你,也恨我自己,这辈子,我发誓再不制作机器人,不将机器人用于情感安慰,永远!你的生命也到此为止了,对不起!”说完他叹了口气,将樱桃转过身来,按下它腰部隐隐的一个浅痕,那里伪装成刚刚贴过膏药的样子,但却是她的总开关。他按动那个部分,一扇小小的窗子似的钛金板自动抬起,板上同样均匀分布着极度仿真的肌肉,软软的,与真人无异。
他开始一点点拆卸樱桃,从外到内,从上到下,眼看着它无比美丽的身体被拆成线路、芯片、钛金板等一堆零件摊在地上,那是他曾经耗尽心血一点一点组装起来的。他曾为了某个配件,某个系统而彻夜不眠,四处求购,有的还必须从材料开始准备,熬着夜一点点制作。每一个部位,每一个细节都满是他的记忆,并曾带给他无限的希望。现在,他一边哭一边拆,眼泪滴在樱桃的身上,樱桃再也不用说话了,不需要会功夫,不用帮他做事,更不用听他的命令,它悄无声息地消散于无形之中,避开生命中那些令人无法承受的生离死别。
之后他又一点点拆卸机器人幼儿,包括提前准备的不同年龄段的只是雏形的几个,以及武侠世界那些用来扮演人物角色的机器人,把它们一一拆成不可再分的零件,并把实验室里所有的机器人配件集中在一起,用锤子砸,用斧子劈,使它们彻底变成一堆废物。
“妈妈,再也不会有人骗您了,这些,都已变成了垃圾,我也会随您而去的,去那边陪您。”
他直挺挺地躺在屋子里,不吃、不喝、不动,等待死亡之神慢慢降临。
然而爸爸忽然出现在房间里,他铁青着脸,怒气冲冲地走过来。
“你闹够了没有?这不过是一场谁也不想发生的意外,是一个巧合,你妈妈用生命保护下来的一切,你就用这种方式回报她吗?她一辈子都在期望你过得更好,更幸福,你是有多么的不孝!”
爸爸坐在床边,喋喋不休地骂着,劈头盖脸,几天几夜持续不断,似乎一点儿也不知道累。
“好的,爸爸,我错了。您放心,我会好好活下去,活成妈妈想要的样子,让她看到我的幸福。”直到他坐起来,痛心疾首地向爸爸认错,爸爸才打开门走了出去。
“妈妈,我会活下去的,您在天上看着我吧!”
世界上有许许多多不同的活法,有的人惜时如金,恨不得每天有25个小时用于学习、工作或事业,而有的人则虚度光阴,消磨、无聊、懒散。但每个人都必须选择一种方式,无论上进还是懈怠,创造还是毁灭。那么哪一个更有意义呢?上进如果未必有意义的话,那么懈怠就有意义吗?如果人不应以“意义”为标准衡量生活的话,又该以什么来衡量呢?活得多和少一样吗?生和死最本质的区别在哪里?每个人都在一条不断奔向死亡的路上前进,虽然方向不同但最终的目的地却殊途同归,谁都不可以停下来,因为根本停不下来,那么在死亡来临之前做自己想做或该做的事是不是更好呢?
每天,佟宇的脑子里都会不断涌现出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它们一个个涌上来,棱角分明地堆积在他脑海里,逼他做出回答。他答不出,只能把头深深埋在枕头里,用另一只枕头在上面用力压紧,像个鸵鸟一样缩起来。
他消沉了很久很久,但每天,爸爸和妈妈都会来看他,他们在客厅或厨房里聊天、做家务,劝解他,不厌其烦。慢慢地,这世界从黯淡的黑白恢复出浅浅的颜色,终于有一天他站在窗前,看到院里的苹果树长出了新叶。樱桃买房子的时候特意找了一个带着大大院落的别墅,只为了他累了的时候可以在院里走走,散散心。虽然此时的樱桃已经变成了一堆报废的零件,和其他那些散乱的零件一起静静躺在箱子里,还被封上封条,等待某一天以更惨烈的方式销毁、变形,以至无影无踪,但它曾经做过的一切依然在有力地支撑着佟宇,保护他,给他以周全的生活。
妈妈,我是应该让更多人记住您的,而不只是我一个。您值得更多人的景仰与尊重,如果我这毫无价值的人生还有一点点用处的话,就让它为这个目的而奋斗吧!我要让您的恩泽遍及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唯有如此,才会把我的悔恨稀释殆尽。他暗暗地想着,反复琢磨该以什么方式纪念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