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断地鼓励自己,咬牙,坚持,你行的!十几岁的人生中还是第一次这样竭尽全力要做好一件事,自己都快被自己感动了。他这辈子一件成功的事都没做过,这一次,一定要在游戏中获得一个国家,把它治理好。他咬紧牙关地激励着自己。
妈妈去世后,小雨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那段黑暗的时间之后他感觉掉进了无底的深渊,一直在下降、下降,以至万劫不复。他从不渴望谁会把他拉上来,故作坚强地一个人在这陌生而荒凉的世界胡乱游走,随处停靠,任意休息,不再为任何人、任何事而难过。现在,当他努力想做好一件事时,发现自己的潜力竟如此之大。
笔记上已经写好了一页又一页需要修正的错误、缺点,改掉一个便打个叉。慢慢地,他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差,并不是老师眼里不可救药的坏孩子,他可以自律,偶尔也能做对几道有点难度的数学题。至于课堂发言嘛,只要上课认真听,脑子跟着老师转,并没有什么难的。按时交作业,字迹清晰工整,考试的时候审清题意再认真解答,不急着交卷,成绩也会稍好些。这样过了一阵,各科老师竟然陆续开始表扬他,还号召大家向他学习。
噢,上学,原来没那么难。
他越来越喜欢这个游戏,喜欢这位发怒时吓人、高兴时又很慈祥的老先生,每天都想见到他,哪怕有时抽签的奖品并不理想也愿意和他多聊几句。
他就像自己的爷爷,会发火,会骂人,也会督促自己学习。他很少再和同学们提起三省屋的事,因为没有人能走到那里,也没人能理解,理解他和这个游戏的关系,那种越来越亲密的感情让他不能自拔,每次去那里都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半年过去了,小雨已经到了32级,同学们大抵还在20级左右,只有他的级别最高,已经可以到游戏中的任意一处历险,并达到高薪高酬的地步,令同学们艳羡,不久后再触发一些情节就可以获得治理国家的资格了。三省屋的奖励方式使他在现实中的学习成绩也有了大幅度提高,从倒数第一变成了中游的学生,每天上课也不再像上刑那么难过,能够较好地回答问题,圆满地完成作业。
当他再提笔在笔记本上写下要修改的错误时,竟发现已不像最初那样流畅顺利,瞬间便能想出一串。终于有一天,他犹犹豫豫地写下“不再恨继父。”但又狠狠划掉,改成“不再不理继父”,又划掉,改成“不再把继父当成杀害妈妈的凶手。”依然觉得不妥,于是决定到三省屋问问老爷爷。
好不容易盼着放了学,写完作业,才安心地打开游戏,毫不迟疑地直奔三省屋,老爷爷正在里面练书法,听到推门声,头也不抬地请他坐下。
“这次,你用改正什么错误来兑换奖品呢?”
“爷爷……”小雨欲言又止,他不知道该怎样描述。关于妈妈和继父他从来没向任何人说起过,因为这无异于揭开他那陈年的伤疤,亲眼看着鲜血再次喷涌而出,逼着自己体会那种无法承受的钻心之痛。
“慢慢说,我在听。”爷爷依然没有抬头,一撇一捺认真地写着。小雨轻轻咳嗽两声,想着第一句话该怎么说。
“几年前,我妈妈去世了,她死得特别惨……”说到这儿眼泪已经不争气地夺眶而出,胡乱擦了两把,眼睛盯着墙上一根根棕黄色的原木,它们都在安静地听着,不表态,也不插嘴。
“是我继父害的,我继父人并不坏,他是个书呆子,就知道搞研究,我妈妈对他特别好,他设计了一款自动手术室,不知道您听没听说过……”小雨打开了闸门,语言像洪水一样滔滔而下,他急切地表达着,句子中间几乎没有逗号,想到什么说什么,一直说,一直说,妈妈死的经过,对继父的仇恨,与继父多年的紧张关系,自己要对他进行的惩罚,等等。
“爷爷,我做得对吗?如果这是错的,我就把它当成一个错误改掉,一个最大的错误。”他抹着眼泪,这些眼泪无比活跃地在他脸上淌着,像暴雨时街道上纵横流淌的雨水,没有章法,也毫不避讳,而且越积越多,没有半点干掉的迹象。
爷爷慢慢抬起头来,把笔和纸推到一边,这一次他的表情和以前大不一样,是唏嘘,是感叹,是同情,还是难过,好像都有,复杂地混合在一起。
“你错了!而且是一个大大的错误……”爷爷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也打开了闸门,只是没有那么急切,而是悠悠道来,带着老人家特有的成熟稳重与历经世事后的明察秋毫。他分析了整件事情的始末,认为这是一件谁都不愿发生的事,继父是一个无比善良的人,整件事都不是他的错。事实上,妈妈的去世最难过的也许就是他了,因为他还有悔恨、懊恼、自责等,这些都是沉重的负担压在他的心头,但他因为内向的性格从不向别人提起,于是压力越来越大。而小雨的敌对无疑又给他的心上插上一把刀,把他逼入绝境。
“他是一个可怜的人。为什么你们不能互相搀扶着往前走呢?如果这样,妈妈在九泉之下一定会高兴的,她肯定希望他爱的两个男人成为朋友,成为真正的亲人,那样她才会含笑九泉。如果你不再有怨念,人生会有很大不同,无论如何,爱都比恨更有力量。”
小雨心里一惊,某个地方忽然亮了一下,爷爷的话似乎给他打开了一扇窗子,当晃眼的阳光一下子照射进来,那种明亮的感觉竟如此新奇。这些话,从来没有人跟他提起,一直以来,他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由着性子打发时间,由着性子怨恨继父,从没有换个角度考虑事情。是啊,继父是没有错的,自己明明知道这一点,却一定要让他背负这个沉重的责任,看到他的惊慌,他的沮丧,获得自己报复式的快乐,这对他是不公平的,如果妈妈泉下有知,也会生气的。为什么自己从不想想妈妈的感受,而是任性地对待继父,不断欺负他,诋毁他,让他难过,让他自责,这难道不是一种恶毒吗?
从三省屋出来,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那种把所有负重都卸下的轻松。肩上扛的,背上背的,手里拿的,脖子上挂的,压得自己直不起腰的负重全都一股脑扔在地上,然后风一样地向前跑去,自由自在,无牵无挂。
三省屋,谢谢你!
从厕所出来,佟宇的脸上毫无血色,他又尿血了,这已经是第三次了,而且踝关节疼得厉害,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身体似乎出现了大问题,应该及时到医院治疗。但是现在却不能离开,庞大的服务器组需要时时维护,还要在游戏中和小雨对话,并通过他身上安装的全天候监视眼查看他的日常生活,这些都使佟宇无法离开半步。
上帝,请再给我一段时间,让我做完这件事,然后再考虑身体,他在心里苦苦地哀求着。过去他只想着怎样走在智能科技的尖端,怎样刷新科技领域的探索,现在却祈求怎样用科技挽救一个孩子的未来,一个迷茫的、找不到人生方向的孩子的未来。那懵懂的少年固执地排斥着所有的好意,一个人披头散发行进在黑暗之中,看不清前路却毫无畏惧地勇往直前,随时都有坠入深渊的危险。如果能把他拉回来,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也心甘情愿。
佟宇不敢去卧室睡觉,因为从卧室到实验室这段距离实在太长了,每挪动一步脚都会感到锥心刺骨地疼,关节连接处,骨头与骨头之间如同两个生锈的铁块在直接摩擦,没有一点润滑,更没有筋肉相连,疼得人要喊出声来。他害怕每一次站立,更害怕每一次行走,哪怕一点点挪动都使他龇牙咧嘴。他索性直接睡在实验室的长沙发上,在服务器一排排闪烁的指示灯中时睡时醒。
死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会疼吗?会羽化成仙,到另外一个神话般的世界?现在大概就是临死之前的最后时光吧!没有多少恐惧,却有许多不甘,许多不忍。他盘点了一下所有的财产,打造《我的王国,我的臣民》这款游戏几乎花去了他半生的积蓄,包括樱桃费尽心力赚的钱、卖别墅的钱和妈妈留下的遗产。虽然这款游戏是在他早年设计的一个游戏基础上扩充而成的,为了吸引小雨又特意加了许多东西,但运营它却像一个无底洞一样需要不断投入,于是他将以前的一些专利技术、论文等零零散散的资料全部卖掉,并且在网络上有偿解答技术问题,支撑着每天庞大的开销。这本是需要一个团队通力合作才能完成的事,现在却只能由他一个人承担。
小雨已经找到三省屋,说出了郁结的心事,证明用游戏的方式进入他的内心是行之有效的,虽然迂回曲折,但到底建立了联系。下一步呢?要等到小雨慢慢通过游戏变得成熟、稳重,找准人生的方向,还需要很长时间,而他的身体已经不能再等了,要想个更快的方法。
小雨不知道这是第多少次来三省屋了。在这个游戏中,三省屋似乎成了他最大的安慰,有时甚至会忽略游戏的最终目的,而将这里作为精神家园。
他每天不来这里看看,不和爷爷聊一会儿就好像少了点什么。
今天,当他再一次按照惯性来到这里时,却感觉有些异样。屋子的颜色好像变了,不是原来那种很地道的原木颜色,而有些淡淡的红色,难道服务器不稳定吗?三省屋门前那块牌子也有些发黑了,让人有些不适应。
“爷爷,我来了。”小雨亲切地叫着,推门走了进去。
爷爷呆呆地坐在桌前,出神地想着什么,见他进来微微点了点头。
“孩子,这是你最后一次来三省屋了,之后这里将彻底关闭。”
“为什么?”小雨惊讶地问,他蓦然升起一种不愿面对的荒凉感,就像小学毕业离开学校的那种感觉,这给自己带来无数欢乐与记忆的地方,难道要这样凭空消失吗?再也看不到,再也来不了?这是无法接受的事,像把头发从头上一根根硬生生扯下去,何其残忍。
“不但三省屋,连这个游戏也会关闭,因为这本来就是为你而产生的游戏,现在它已完成了使命,但游戏开发者还有一个心愿,想把他的全部意识转赠给你。这样,你便有了应对生活的知识积累和更大的勇气,这是他唯一的遗愿。”老人叹了口气,表现出从未有过的悲伤。
小雨愣了,完全不理解老爷爷的话。为什么游戏是专门为他而产生的?
开发者是谁?还有转赠意识,这些都让他陷入无边的茫然,一头雾水。
“明天是周六,你正好回家。这里有一个地址,希望你按时去那里,一切就都明白了。”老爷爷说完,递给他一张纸条,并亲自送他出来,这种情况是从没有过的,虽然小雨还不想走,但老爷爷似乎没有挽留他的意思。
“去吧,孩子,好好生活,记住,你是在关怀与呵护中长大的,以后也会永远处在这种关怀与呵护之中。”
“再见,爷爷!”小雨用力握紧那个纸条,手心渐渐渗出汗来。他不明白这个地址意味着什么,但却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严肃和庄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