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扑在继父身上放声大哭,为什么他要为自己做这么多,为什么要为自己承受这样的痛苦?像他这种叛逆的孩子不值得啊!
“孩子,不要太悲伤,尽量保持平静,你接受的意识会在几天后慢慢显示,佟先生说这是他能给你的一切,记住他吧!”
人们陆续散去,仿佛一场喧嚣热闹的盛宴终于结束,最后有人把床抬了出去,直接送到关怀中心,那里是关爱危重病人最后一程的地方。
餐馆逐渐恢复了平静,店员们开始漫不经心地清扫,迎接即将到来的晚餐时刻。一个厨师懒懒散散走到柜台前,头上的帽子都歪了却浑然不觉。
“老板,那个什么意识赠予为什么要在咱们店进行?”
老板正在柜台里面清点清酒的储备,盘算下次的进货,瞥了一眼厨师,眼神中颇为不屑。
“你懂什么?目光短浅没见识,人家可是付了场地费的。而且这是全世界第三例意识赠予,以后我们餐馆会进入医学史、人类史的。”他说着,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神情。
“可咱这儿是餐馆,不是医院啊!”厨师依然固执地质疑着,从上班第一天起,除了接待食客没见过餐馆可以挪作他用,怎么会想起在这儿做尖端的科技实验呢?
“谁规定意识赠予一要在医院里进行?捐赠人说他儿子害怕医院,不喜欢那里的味道,而且儿子一直想吃日式料理,没能带他来吃一次,在这儿赠予就算弥补过去的遗憾。”
厨师没有再继续聊下去,感觉这个话题实在没什么意思,让人提不起兴趣。站在柜台侧面的镜子前反复端详脸上的“青春痘”,已是泛滥成灾,难以收拾。只好叹了口气,转身进入操作间,但愿今晚的客人能多些。
弹指一挥间,25年的光阴倏然而逝,S市已不再那么土里土气,变得摩登、现代起来。曾经残存的城中村彻底消失,无数拔地而起的摩天大厦显示着S市绝对的大都市化。人们忘记了20多年前下雨时三环路上深可过膝的积水,忘记了像拉链一样被不断挖开又回填的路面,尘土飞扬中那些被反复维修的煤气、暖气、线路管道,忘记了雾霾中戴着口罩行色匆匆的路人。现在S市到处都能见到精致的人工湖,一片片大面积的绿化带,路上的新能源异形汽车,这里的一切都变得洁净、美好而温馨,对于现世的人来说,好像一切从来如此,本该如此。
机器人大厦藏在一片摩天楼宇中,毫不出众,但这里却是全国著名的人工智能机器人中心,代表着国内智能机器人的最高水平。左侧偌大的“个性机器人”展厅里涌进一批访客,他们戴着特制的中英文立体胸牌,好像是这个中心的异国同行和商务客户。
他们高鼻深目,金发碧眼,看样子大多数人来自欧美。其中有个胖胖的光头男子坐在轮椅上,饶有兴味地看着,一个展品也不肯错过。琳琅满目的机器人一个个罩在新型的“阿尔玛之泪”玻璃中,这种玻璃不仅可以防御目前任何武器的射击,而且抗高温,耐腐蚀,防爆炸,是博物馆等场所的新宠。
从展馆入口至出口处,一百来个机器人以各种各样的姿态摆放在展台上,它们或站或蹲,或笑或哭,或呈舞蹈姿势,或是冥想状态,表情生动,服装整洁,像被仙女的魔法棒瞬间点中,在冷冻的时空中突然进入酣睡,只等一百年后有缘的王子到来,才能唤醒他们百年前的甜梦。
一位牙齿洁白、身材丰满的女孩站在一个女机器人面前,不住地赞叹。
“这个机器人好美啊!有一种特别的气质,她叫什么名字?”
陪同参观的中心负责人走了过来,他西装笔挺,五官清秀,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中年男人特有的成熟魅力,稳健、持重、得体、大方。
“这个机器人叫可凡,是初恋型机器人,她的性格是娇娋可爱,顺从乖巧。”
“咦?那个罩子里怎么会有两个机器人?”女孩转脸看到旁边的一个大号的玻璃罩,远比其他罩子大得多,里面赫然站着两个女机器人。她们各自弯曲着一条腿,背靠背站着,面貌、神情如出一辙,衣服的样式虽是20多年前的,但依然洁净簇新。一个穿着一身红衣,像燃烧的火焰;另一个则穿着一身翠绿衣服,像夏天雨后的草原。
“这是一对机器人双胞胎,她们有着不同的个性与功能,一个非常懂得怎样获取别人的欢心;一个则忠于主人,尤其擅长中国功夫。”
“机器人也会中国功夫吗?真是太伟大了,研发者应该是个追求完美的人吧!”人们三三两两走过来仔细打量两个机器人,机器人还有双胞胎?没听说过,也许只是同一型号吧!她们不仅外表美丽绝伦,没有任何瑕疵,而且制造得也太栩栩如生了,似乎随时都能从展台上纵身一跃跳下来,亲切地跟你打招呼。
“能不能把制造者的情况介绍一下。”代表团中一个壮硕的小伙儿轻轻触碰了一下腕表开始录音,他对制造者的兴趣超过了机器人本身。能造出这种产品的人,绝对拥有完美主义的个性,或许是个不允许瑕疵存在的强迫症患者。
“怎么说呢?她们的制造者的确很伟大,多年苦心孤诣地在智能机器人领域探索,尤其在个性机器人领域有着独特的贡献。他热爱家人,勤奋工作,勇于尝试,并富于牺牲精神,不过他并不完美……”中年人沉吟着。他的脑子里闪过佟宇整日足不出户,不愿与别人交往的种种情节,脏兮兮的衬衣和总是油腻腻的头发,曾经让自己无比厌恶。
“他应该不在世了吧!展板上说这些机器人都是20多年前的产品。”
“是的,已经不在世了,不过,只要我不死,他就永远活着。”中年人脸上的肌肉莫名牵动了一下,尽量压抑着某种不可言喻的悲戚。
“他为什么要制造个性机器人呢?目的是什么?那个年代这些技术应该赚了不少钱吧!”高大得像一尊铁塔似的代表团团长也走了过来,夹杂在人群中提问。他身材太魁梧了,高高大大,一个人占据着两个人的空间。
轮椅上的银发老人嘴角涌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满是嘲讽的意味,冲着墙自言自语道:
“赚钱?笑话,我的资助他都不要,这样一个怪人,除了他想做的,谁也收买不了他。”
没人听清他说的话,过气的富豪早已失去昔日的号召力,变成一个无足轻重的老人。于是,这句谜语般的话像一条鱼一样轻轻溜走了,如同正午时分蛛网上粘到的一只飞虫,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中心负责人清了清嗓子,继续讲解着:“他制造机器人不是为了赚钱,也不是把它们当成简单的劳动工具,而是使它们每一位都拥有独特的性格,更接近现实中的人,以向人类提供特定的情感慰藉服务。”
“听说这里的机器人也有您制造的,您认识那位制造者吗?”
中年人停了一下,似乎在想什么,良久才悠悠地说:“岂止认识,他就是我,我就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我会替他活着,同样,他也会留在我的身体里,我们是不可分割的。”
人们有些茫然,不知这位负责人到底在说些什么。
“那么,这些机器人还在生产吗?普通市民可不可以定制?”
“当然可以,已经更新换代很多次了,现在不仅有几十款经典型的个性机器人可供选择,还可以根据市民的需求量身定做,而且国家有关部门已经完善了关于机器人的各项立法,避免可能出现的伦理问题。但无论国内的人工智能发展到何种程度,都不会忘记首位研发者的贡献,这个展厅就是为了纪念他而设置的,想要告诉他,我们从来没有忘记他。”中年人鼻子一酸,说不下去了。
“快过来,快过来,这个好像啊!”一个胖得像水桶一样的女人站在墙角冲同伴们大喊着,那里站着一个奥黛丽·赫本模样的机器人,形神毕肖到令人不敢相信,几个人立刻凑了上去。
中年人呆呆地站在原地,蓦然想起了25年前的那个日式餐馆,和那张歪歪扭扭的字条。
爸爸,您好吗?我表现得怎么样?您还满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