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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奇异的游戏(第1页)

a生命是一场由不得自己的旅行,什么时候出发,什么时候到达,路上会遇到哪些人和风景都由不得自己做主。当你津津有味地欣赏风景时也许会突然接到去往下一个景区的命令,不想留恋时却被通知要在这里住上几年。而衰老就在这漫无边际的旅行中逐渐靠近,当心里的衰老积累到一定程度,即使离旅行的终点还很遥远,也再没有观赏下去的心情,这与年龄无关。

佟宇感到自己迅速地苍老了,他越来越瘦,摸得到突出的肋骨,头发掉得很厉害,佝偻着腰,总是咳嗽,皱纹像疯长的藤萝,快速弥漫在他的脸上、身上,曾经的跃跃欲试、精益求精变成了一声压抑的叹息。他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敢做,什么都不能做了。上天似乎在惩罚他破译了某种不该破译的密码,当他把天火盗下来移入人间时,最先烧到的却是自己挚爱的人。

我错了吗?错在哪里?每天他都会无数次地问自己。恶意的上帝,恶意的命运,还有这恶意的科技。为什么那些本应为人类带来更多方便和安慰的科技最后却变成了坟墓,将所爱的人一个个埋进深渊之中,难道科技的尽头便是人的毁灭?

睡觉的时候,他会抱着艾莲穿过的衣服久久不愿松开,那上面有她的气息,熟悉的、温和的,令人陶醉与安心。她买的那些花草,擦拭过的家具,做的手工他每天都会看了又看。或许她并没有走远,只是以某种看不见的方式继续待在家里的某个角落,她那么爱这个家,怎么舍得离开呢?如果她离开,这个家不就空了吗?什么也没有了。过了许久他都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两个最包容他的女人相继走了,再也不会回来。而看到小雨的眼睛时,又会不由自主地战栗。他怕那双眼睛,那里面满是怨怼、仇恨,从那眼睛里恨不得伸出一把冰凉刺骨的刀,将他剁得粉碎。

晚上的时候,视讯电话突然响了,他非常害怕接到这种电话,因为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脸,却又不能不接,因为对方来电显示着“小雨班主任”。刚刚拿起电话,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对方便怒气冲冲地开口了,因为生气,本来好看的五官都有些扭曲了。

“你是佟小雨的父亲吧!小雨最近在学校表现得非常差,上课不听讲,课后不做作业,欺负同学,早恋,还有敲诈勒索的迹象。你们做家长的到底管不管,再这么下去孩子就废了。”

老师的嘴像连珠炮一样一刻不停地发射,毫不顾忌电话那端的感受,甚至也不给对方表态或询问的机会,只是一个劲儿地牢骚抱怨,可见她忍耐了多久。自从艾莲出事后佟宇就没接过视讯电话,他有些惊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您倒是说话啊!把孩子送到学校并不是家长就推卸了教育的责任,教育好孩子是需要家庭和学校两方面共同努力的。您一直不接我电话,期末的班主任意见和建议也不回复,您就那么放心孩子的成长吗?他现在离走上邪路只有一步之遥了,如果您再不管的话,很可能会铸成大错。”

老师措辞激烈,语速极快,似乎很珍惜这次来之不易的通话机会,要把累积多日的话一股脑儿全倒出来,足足十几分钟后,才慢慢停了下来,深深地喘了几口气。

“好的,老师,多谢您对我儿子的照顾,让您费心了,请放心,我一定会教育好小雨的。”佟宇听见自己喉咙深处发出的声音,那声音似乎并不是他操控下发出来的,像预设的接听留言,完全是自动弹出的,遥远而陌生。

放下电话,他陷入了久久的沉思。出于对艾莲强烈的愧疚,他在小雨面前无法像一个父亲一样理直气壮,只能眼睁睁地对小雨放任自流。小雨似乎抓住了他的心理,愈发不把他当作父亲来尊重。两个基于艾莲结识并变成父子的男人,又因艾莲的离去而变得疏远。

周末小雨难得回家,眼看要换季,需要带些衣服去学校。他在客厅和卧室间穿来穿去,带着少年特有的孤傲与冷淡,对旁边搓手站着的继父熟视无睹,似乎根本没看到他的存在。

“我给你买了些吃的,别忘了带走。”餐桌上放着一大袋零食,都是现在的孩子们喜欢的。那是他开完清扫车后特意到较远的一家大型超市买的,那里的进口食品曾是小雨的最爱。

小雨不说话,充耳不闻,似乎一个字也没听到,依然埋头整理衣物。

“老师上次给我打电话说……”佟宇慢慢地说着,心里在推敲着措辞,怎样说才更委婉更柔和,更能让孩子接受。他本就不善与人沟通,现在又多了几分怯懦,理不直气不壮。

“你直接告诉她你不是我亲爸爸,没有权力管我就行了。我早晚也会把姓改回去的,无论姓什么也不会姓佟。”他冷冰冰地说,整个人仿佛是一个巨大的冰块,从内而外散发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寒意。

“听说你在学校不好好听课,也不做作业,这样下去怎么得了,你妈妈如果知道了一定会很着急……”

“闭嘴!你没有资格提我妈妈!如果不是你亲手害死了她,现在我也不会成为孤儿。和你结婚前我们本来过得好好的,给你怀了孩子就死在你设计的‘无人手术室’里,是你,是你,亲手要了她的命!”小雨歇斯底里地喊着,汹涌的泪水从眼眶里随着咆哮喷涌而出,使一个愤怒嚣张的孩子显示出几许无助,他真的非常懂得如何刺痛一个痛失妻子的男人的心,把它刺得鲜血淋漓,剧烈抽搐。

佟宇浑身颤抖,不知道该用什么话去反驳,也不知道如何使谈话继续下去。他哆哆嗦嗦地转回身,一点儿一点儿挪回卧室,颓然地坐在床边。

“你听着,我不是你儿子!18岁之后我就彻底离开你,带走我妈妈的一切,让她再也回不来。我在外面杀人,放火,进监狱,都不关你的事,也许那正是你盼望的,我们母子两个全都完蛋,剩下你一个人好过清静日子。”

小雨吼完,带上衣服摔门而去,餐桌上的零食看也没看。

佟宇呆呆地坐在屋里,小雨摔门走后四周安静极了,安静到万事万物都不肯发出一点声音,安静到似乎是为了让他更加刻骨地感受到无处不在的孤独。就这样任由事态发展下去吗?任由小雨的误解日渐加深,和他孩子气的叛逆彼此呼应,像滚雪球一样愈滚愈大?不,我要阻止他。如同妈妈用一生期待自己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享受到那些普通人的幸福。如果艾莲还活着,一定也会让他想尽办法,让小雨回归正常的人生,不再怨恨,而是憧憬。

怎么样才能让他放下怨念,不再执着于艾莲的事,而是快快乐乐地开创新的生活呢?科技似乎可以做到这一点,让计算机与人的大脑相连,用计算机的程序一点点扭转人意识中的错误,这或许是可以达到的,但是这样做会面临两个更大的难题。首先,自己不敢再接触任何高科技的东西,它所带来的巨大恐惧与阴影无数次把自己带入噩梦之中,每每醒来都是一身冷汗。科技像一个笼罩在周遭的无法逃脱的咒语之网,任何一点向前、后、左、右的挪动都会撞到这张无处不在的庞然大网上,让他痛入骨髓。如同被火烧过便不敢再接近火焰,被水溺过便不愿靠近河流,这种恐惧来自灵魂深处,已成为潜意识的一部分。其次,用计算机程序接驳小雨的意识,进行矫正或灌输的话,需要他的配合,但他怎么可能乖乖配合呢?这不是一厢情愿就能完成的事啊!

佟宇陷入了无边的焦虑,回顾40年的人生,每天似乎都在努力,一刻不停地前行,但命运却偏偏要和他作对,所有短暂的成功都会招致无法面对的失败和打击,使他的悲痛成倍增长。是否冥冥之中有一个喜欢恶作剧的天神,一直守候在头顶的上空,随时跳出来给他以痛击,打得他辨不清方向呢?那些苦心孤诣的发明和创造,究竟哪些是对,哪些是错?对错又是以什么为基准的呢?

爸爸,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他向空中合十,祈祷着那个身影的出现,每次出现困难,他都会邀请虚空中那个永恒存在的身影降临,给他指点出最为正确的路。

“你根本没有错!一点错都没有,我不是说过了吗?世间万物阴差阳错的偶然之中,总会有一些无法规避的概率。或然的历史也许会成为主宰我们的命运之索,虽然它只是或然。”爸爸不满地对他说,他语气坚定,不容置疑,似乎对佟宇的畏缩不前非常不满。

“就像那些木工的机械,譬如电锯。是为了取代手工的缓慢与效率低下,但是你无法保证它不会切掉人的手指,这是发明者的错吗?不是,是机械的错吗?也不是。这只是机械的本质而已,它会切掉塞到它下面的一切,无论木材还是手指。你不能要求它可以自行辨别哪个是木材,哪个是手指。”爸爸举的例子清晰明了,尽管他几乎没和儿子一起生活过,但却非常了解什么样的语言可以直击儿子的内心,扭转他的思维。

“如果我再失败呢?”佟宇小心翼翼地问。

“什么失败?无法完成对小雨意识的纠正吗?还是害怕造成负面的后果?”

“都有,如果再有什么可怕的后果,我会活不下去的。”

“试试吧,即使按照概率来讲,这次也应该成功的。初衷是积极的,方法是稳妥的,能有什么可怕的后果呢?又不是给他换头换脑。”爸爸说完,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似乎想让他看到自己眼里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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