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15年3月8日)
无尽的盘旋。没完没了的往下盘旋。在黑暗里盘旋。
波历是从A1楼即区长和管理部门所在的楼的地下上车的。
他出发的地方已经是在地下,可是他上了的车一路还在往下走,而且不停地往下走。不是笔直地下行,但反正是下行。
他想起了八年前的地下之行。那种满天星星的感觉,有上天或者在天上飞行的感觉。而这回,他感觉是开启了地狱模式。
八年前,天啊,说话已经八年了,当年中国抗战一共才八年,可他在这个岛上已经过了两个八年。八年前,他还记得,当时他,尤其在地下行程里,看着地下车道里星星一般的灯光,他难得地想起了素华和可可和以以。
八年后,在地下的行程里,他终于再次想起了素华和可可和以以。真的不好意思,最近这四区的八年里,她们已经几乎完全地被埋在了他的大脑皮层底下了。
可是她们都变得模糊了,尤其是可可和以以,当年十岁的小姑娘,在十六年之后,当然已经二十六岁了。他依稀记得她们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抱着他的样子,他晃着她们。晃着晃着,她们就睡着了,晃着晃着,她们睡醒了,可是睡醒的她们变得很大,大得他认不出来了,大得模糊了。
素华说:你怎么了,是你的女儿啊。他说:我知道的,可是,你真的是素华吗?你还是十六年前那个素华吗?真的不象了。
素华说:你这是干什么?
他没有回答她,因为他只顾着奔跑。他在往回奔跑,他在叫喊着:娜拉!娜拉对他笑着。他奔过去,她也奔过来。她迎面而来。可是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
他跟向他奔来的娜拉的距离越来越远。远处,素华和可可和以以也在迎面向他夺来,可是距离也越来越远。
他整个处在一个一切物体或者说所有的人都在向他奔来同时却都拉大着跟他之间的距离的特殊情况之下。他干脆站了下来。她们仍然在向他奔来,包括娜拉和素华、以以、可可,从两边奔来。可是仍然保持着越奔越远的态势,越往他奔,离他越远。
海浪说:请下车。请下车。
他说了两遍。
他不是海浪。他又揉了一遍眼睛。他当然不是海浪。
说话的是个警察,一个穿着淡黄色制服的警察。他见过他,在A1楼里,在施图姆向他走来要给他一个告别拥抱而他转过身去把背部对着的时候,他见过这个警察,因为他转过身去的时候背对着施图姆而面对着的就是这个警察。
他当时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
这个警察对他笑了笑。
他说:我自己来。
他指的是他手里他的那个箱子。
警察没有理他,提着他的箱子走在他的前面,进了一个电梯。
出了电梯,波历进入了的是一个更衣室,一个让他想起他和若雪从地下出来的那个光光的女人们惊呼着逃亡的房间。
这个穿着淡黄色制服的警察旁边还有一个警察站着。
这是一个穿着蓝色制服的警察。
穿着蓝色警察制服的说:请沐浴,更换服装。
长凳上放着一叠服装,有外衣和内衣,包括袜子,都是蓝色的。
穿黄色警察制服的人说:请把你身上和箱子里所有的黄色服装都交给我,我带回去处理。
波历说:我来,我来!
可是这个穿黄色警服的人已经打开了他的箱子。这个打开盖子相当于揭开他的心脏的箱子。这个从来不上锁也没有锁可上的箱子,这个里面有着对他来说对世界来说都是最珍贵的东西的箱子。
穿黄色警服的人说:你先洗澡更衣。
他倒是没有进一步翻动这个箱子。
波历从容地镇定地脱下身上的所有衣服。他说:男人洗澡。他的意思是,你们也是男人,难道另外一个男人洗澡要在一边看着吗?就那么好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