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名为赏花宴实为遴选后妃的宴设在含凉殿,热气腾腾的苦夏里,建在一片翠绿长松修竹当中依青池而立的含凉殿却是清凉得宛若深秋,巨大的水车将清澈澄亮的湖水送至殿檐,如细雨般落下,分外漂亮,雕琢成栩栩如生龙凤呈祥纹样的冰山置在殿里头,身着浅蓝衣裳的小宫女摇起风轮,霎时有凉风习习。
能来参宴皆是京中适宜年龄的贵女,打眼望去,满目珠翠华服,笑意盈盈的轻俏秀丽女郎格外楚楚动人,只是可惜非常的是,再好看的姑娘立在孟夷光身旁时候都不免黯淡下去,孟夷光犹如漫漫长夜里的清清明月,出众打眼得几乎有些过分。
只见孟夷光今日细细打扮装点过,她乌发高挽,佩着顶重楼子花丝金冠,金丝累成数十朵或盛绽或含苞的鲜花拥簇在一齐,羊脂白玉削得薄若蝉翼为花瓣,花蕊里镶嵌上好成色的各色宝石,两鬓坠着垂至单薄细弱肩颈的珍珠璎珞,颗颗清透莹润,珠光灿灿耀出若青山白雪般清而冷的光,流光在暗色里跳跃,轻柔单薄的粉绿交织轻纱垂在孟夷光身后,这自然是难得的好物件。
可太过华美精致,若是戴在旁人头上,定要把脸蛋都衬得憔悴苍白几分,但孟夷光顾盼神飞,再好再珍奇的金玉也只是她娇艳笑意的陪衬,她已是世上最最烨烨耀目的辉煌漂亮人物。
孟夷光穿着身着织金缀珠的浅粉淡青颜色交织衣衫,轻盈雅澹,绣的花蝶纹样栩栩如生,层层叠叠的轻纱云霞般绮丽旖旎,风轮带起的清风吹动她裙角,那蝴蝶像是活过来般飘摇着,她面贴珍珠饰,绘的是桃花妆,两抹斜红在眼尾高高挑起,艳丽鲜亮得仿佛心头血,此时她垂眸含笑也显得清艳娇媚非常。
因着知道孟夷光艳冠群芳,她周遭几乎无人打算上前自找没趣,孟夷光自得其乐地观赏着殿内盛绽的瑰艳牡丹,她面前那株贵妃插翠丰盈饱满,端丽妩媚,也只叫俏生生立在它身侧的孟夷光更加犹如明珠含辉般肤色雪白清透,连日光都十足流连的让浮光在她面上轻盈跳跃,再刻薄的审视也无法寻到她一丝一毫的缺陷,一个姑娘家美到这样地步,好像就理所应当是该要进宫享着天底下最为泼天富贵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只要官家看到她,就一定会喜欢的。
而官家已经看到孟夷光了,孟夷光细伶伶腰肢上悬着的那枚团龙玉佩就是最刺眼的明证。
隐蔽在殿偏处,崔鸯觉得自己头疼得简直要被撕裂般,盯着孟夷光身上那枚玉佩,崔鸯觉得眼前孟夷光好似已是那年尊荣万分的简贵妃娘娘,这枚玉佩明明就是官家在孟夷光初次有孕赠下来,官家说过这枚玉佩对他极为特殊,怎么能就在现在如此轻飘飘就给了孟夷光。
崔鸯身着件晴空碧穹样清澈明媚颜色的碧落衣裙,因着落水风寒更加消瘦的身形这样一衬更是楚楚,长发未挽,插着对碧玉流苏步摇,若是有爱看话本的一瞧就知道这便就是那本叫越人歌的话本里,女主人公阿鸢进宫选秀时候的打扮,崔鸯垂眸看着这清淡淡颜色,止不住的忧惧涌上心头,觉得世事实在可笑虚妄。
上辈子与现在截然不同,崔鸯还清清楚楚记得上一世的含凉殿里,她与孟夷光皆穿了身织金绣鸾凤纹样的水华朱色褙子,她被孟夷光那张无双绝色脸蛋比得体无完肤,全然成了旁人口中话柄,所以这辈子崔鸯特意叫那落魄书生在话本里头写了身与前世完全不似的衣裳,也期得能叫官家喜欢,可是为什么世事这样胡闹,孟夷光与官家的初遇人尽皆知,甚至还其中还有她阴差阳错的促成,就连当年诸人心知肚明要做皇后的卢静识如今也只是工部侍郎的女儿。
崔鸯就要怀疑自己究竟是否重回豆蔻年华,难道眼前一切只是弥留之际的黄粱虚假一梦,可崔鸯醒不过来,只能够继续穷鸟触笼,飞蛾扑火,崔鸯几乎想要苦笑出声,下一句该怎样说,死不足惜吗?可她是很怕死的,所以才会想要进宫争宠,夺一夺她上一辈子费劲心力也没能够触到的皇帝真心,自小她就是为此而活的,可也是真心实意地心喜心慕心爱官家的,为什么神佛就不能恩怜几分她崔鸯。
一只羽毛精致华美的鸟儿,被自小豢养在精巧金丝笼里头,是不需要人去自以为是打开笼门,那锦绣堆里累世攒集出的金翠宝珠已然是最最好的,若要飞出来,也是要往更高更好的金笼里,若要叫久居明堂的娇贵金丝雀飞入寻常百姓家,未免太沉重,叫人以为是刻意作践。
崔鸯思绪搅成一团乱麻,难道上天叫她重活一世,就是眼睁睁再敲一遍孟夷光得意地为贵妃受尽恩宠,荣光粲粲,风光无限,她究竟曾犯下怎样过错,何至于如此折磨作践,崔鸯长甲紧紧剜着手心,坚定住自己的心神,不,她绝不相信会重演前世的凄惨景象,哪怕不能被封做皇后,可是只要能进宫,她一定能凭借前世对官家了解夺得圣心的,她知道知道很多很多以后会发生的事,会比只有一张狐媚脸的孟夷光有用得多。
崔鸯抬头,挺直脊背尽量摆出前世官家喜爱的从容大方姿态,她眉目一转,正巧看到那头一身缥碧衣裳的陆兰泽,她也清瘦许多,身后永远跟屁虫似的的陆兰芳不见踪影,崔鸯一见陆兰泽,脸色瞬时不屑轻蔑起来,心里头想着陆兰泽果真满心荣华富贵,陆家现在如此境地,陆兰泽也不要脸面地还敢进宫来参加遴选后妃的花宴,莫不是指望能得官家圣心,却不知道上一世陆家没有东窗事发时候,官家就对她冷落不喜十分。
借着知道后事发展,崔鸯把陆襄在外头避人耳目外宅豢养娈童通过崔家手笔尽数捅了出来,这事虽是你情我愿未犯国法,可对陆家所谓清贵声名伤及颇大,连累得参知政事朝堂上不知受了多少弹劾,至于陆襄当日水中救了崔鸯的事更是被捂得严严实实,这事万一再传出去,陆家居心叵测的名声可是要摘不掉了,陆家的老夫人特意挨家挨户地往当日参宴的各府说和,加之又有崔家在,还真没有乱传此事的风言风语。
陆襄声名败坏,也没机会在京师科举联姻,早已被送回陆氏在南边老宅里头幽闭读书,余生估计都只能够低调度日,而陆兰芳,则因为有着崔鸯亲口指证是被陆兰芳推下水,害怕之下才拉住陆兰泽手臂,所以京师贵女圈中人人都知道陆兰芳的恶毒叵测,被陆老夫人关在祠堂里终日诵佛念经,以便养好性情。
虽说正含笑与人交际,但陆兰泽也还是极为敏锐地感觉到崔鸯目光,她微微侧身望过去,看到是崔鸯,立马就摆出副柔柔弱弱的可怜姿态垂下头,惹得与她交好的几位闺秀都是心疼起来,觉得崔鸯当真是咄咄逼人,毕竟如今隐隐传闻,当日陆府里头崔鸯不顾礼仪规矩,毫不客气地要求陆老夫人把那日还受寒昏迷不醒的陆兰泽也一并关进祠堂里。
孟夷光不知道崔鸯的恨意流畅地从她身上转圜至陆兰泽,她百无聊赖地看着眼前牡丹,有些遮掩不住漫不经心的神色,直到卢静识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来,孟夷光才扬起笑意,准备应付应付这位有些自来熟的侍郎小姐。
卢静识打扮得分外寻常,倒不是说不华贵精巧,只是因为对今日花宴目的都心知肚明,所以参宴的小姐们大都会在衣裳、首饰或妆容上费点心思搞些灵巧玩意,比方说陆兰泽就是特意熏香,又碾碎了好些花瓣藏在发冠衣裳里头,期待着一会儿引来些蝴蝶招惹官家注意,孟夷光也特地戴着那枚谢璋给她的玉佩,可卢静识虽瞧着端雅好看,却太过平淡些了,孟夷光忍不住扫视了卢静识全身一眼,想要探寻她是否藏了些什么东西。
卢静识不知是否察觉孟夷光的目光,她目光轻柔,看起来温和而矜贵:“孟姑娘可愿意陪我一块说说话?自从上回陆家别苑一见,我就觉得与孟姑娘格外有缘分,很是想要再亲近些,也不知孟姑娘是否会嫌弃厌烦我。”
孟夷光不知卢静识打的什么主意,只能顺着卢静识话头不动声色说道:“卢姑娘雅人深致,夷光怎会厌烦。”
卢静识霎时笑意温柔起来,她伸手牵住孟夷光,也不理孟夷光有些惊诧的眼神,笑殷殷讲道:“那可就是太好了,我自小就盼得能有个如夷光妹妹这样般漂亮聪慧的妹妹,如今终于有些得偿所愿了。”
孟夷光想要将手抽出来,却无奈卢静识握得太紧,只好点点头,由着卢静识牵着她走到含凉殿的宫窗前,听着卢静识柔声说道:“比起来殿里头的牡丹,我倒是更喜欢殿外廊边的兰草,夷光妹妹你看,那株兰草清逸脱俗,那般傲然出尘姿态,多叫人艳羡。”
宫窗外由着尧峰石与太湖石造起来的假山累石间有仙鹤正在优游散步,游廊悬着一溜养着金笼,豢养着各色仙禽异鸟,日光映照下被扶疏花木拥簇的澄澈清溪宛若熔金般粲粲,紫燕雏飞帘额静,金鳞影转池心阔,样样都颇好看。
孟夷光垂首去瞧,只见那兰草分明叫连绵雨滴打得垂头丧气,她稍有不解地抬眸看着卢静识,却见卢静识瞳色深深不知望着何处。
卢静识目光抬高,越过眼前细雨般的帘子,外头是多么难得的好风光,天是至明,水是至清,人也好像是至善的,多么仙境般的好地方,可其实这里没有什么是杀不了人,这世上水会淹死人,火能烧死人,后妃髻上镶着珠玉璎珞叮当作响的华贵步摇能直直插进心头,挽在臂弯里织金缀彩的华美披帛也可以紧绕住纤细脖颈生生扼断,或许那湖里头冤死的鬼魅正血淋淋地瞪着他们。
哪怕明明在家里头时候,她们有些人甚至都没有见过杀家畜生禽,可一旦进宫做了后妃,杀人也成了件简简单单理所当然的事情了,多有趣多可怕。
而在她目光投及不到之处,略过数座无缺金瓯丹宸,太平宫小小角落里有座名为静明寺的小殿,空僻而冷清,现在那里只有一位废后,是先帝的第三位皇后自请进寺修行的蔺氏,在前世的嘉佑八年时候,那座小小的了无人烟的宫殿住进了第二位废后,多稀奇的景象,是在大邺史书上头都要好好记上一笔的。
卢静识上辈子曾经在那座小巧孤僻的静明寺苦熬经年,孤零零的仿佛游魂,在第四年废后蔺氏死后,再无人和她说过话,以至于后来离开静明寺时候,曾经八面玲珑能言会道的卢皇后宛若哑巴一样,养了数月才勉强可以开口吐露些简洁言语,让人看着就觉得实在可怜。
前世此时立在含凉殿的卢静识绝不会知晓自己如灿灿朝日样好的运道,顺遂安乐辉煌鼎盛的前程,竟然会那样轻易地消散,不留半点痕迹,如幻梦一场,那样鼎盛华美的富贵风光,流水泼过,顷刻之间荡然无存,不留丝毫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