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她再没有送过饭。
不过,自从见了这帮人,虽然皮肉上挨了一顿打,月秀心里也算是踏实了。父亲在,成成大、成成这些人都在,一个个实实在在的,活生生的,这使她很欣慰。同时她的心里也有了企盼,看来用不了多久,他们就都会出来,就又会和自己一样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这片蓝天下了。
单说这天下午,月秀摇摇晃晃地挑着担子往村里走,一到村口,看到村子的情景,顿时大吃一惊。此时村子全乱了,几乎所有人都在忙着往黑鸦沟跑,有赶着毛驴的,有抱着鸡的,还有吆着猪的。村里有一户姓李的老婆婆平时挺厉害的,此刻正安静地趴在二儿子背上。
二儿子背着她,老婆婆全身紧贴在他背上,把双腿曲起来,一双小脚几乎要朝天了。
月秀忙赶过来,拦住了一个年轻人,问道:“你们跑什么呀?”
“来了,来了。”——这个年轻人手里抓着两只鸡跑得气喘吁吁的。
“谁来了啊?”
“胡儿子(胡宗南)啊,从山那边打过来了。快点跑,快点!”
小伙子说着,就一溜烟跑走了。
一听说胡宗南兵打进来了,月秀心头一惊,此时也顾不得其他,就也挑着担子跟着大家一起往黑鸦沟跑。黑鸦沟是石畔村附近的一条比较大些的沟,早在多少天前就有人算计着,“跑反”的话一定要跑到这条沟里去,沟大好藏身,这阵儿就全部派上用场了。月秀跟着大家跑得几步,觉得挑的担子左右晃荡,实在难受。她想着,这担子是空的啊,就直接将担子扔到地里去了,然后跟着大家一起跑。她一边跑,一边又担心成成妈以及姑姑、姑父,不知道他们跑出来没有。
恰巧这时,姑父的邻居荣堂婆姨挺着个大肚子,怀里抱着一个小娃娃,手里还拖着一个娃娃,到了月秀身旁,手中拖着的娃娃走不动了,就大哭了起来。月秀看到了,就将这个娃娃抱到了怀里,然后问荣堂婆姨:“我姑父与姑姑出来了没?”荣堂婆姨大喘着气说:“可能出来了吧,没注意。”这时,又有一个后生从他们身后飞奔而过,一边跑,一边还直往嘴里塞着窝窝头。
月秀跟着众人跑到沟口,仔细一想觉得不对劲,四周太阳明晃晃的,并不见一个当兵的影子,也听不见枪响声,并且自己刚从安定城回来,也没有见到城里有一个国民党兵啊。怎么这么一会儿说来就来了?当时就迟疑了起来,这么一迟疑,步子也就慢了下来。这时,在前头跑着的人也跑不动了,劲头也松懈下来了。大家此刻都有和月秀一样的疑问:这太阳明晃晃的,队伍到底在哪里呢?不要队伍没来,可把大家个个都累死了,那可就不划算了。看见人群慢下来,月秀就问大家为啥跑,结果问了半天,也问不出个名堂来。后来有人说,正在硷畔上站着哩,照见山顶上有人往山下跑,天气这么冻,这人跑得衣摆都开了,估摸着他是看见队伍了,于是就跑开了。这时,那个从山顶上飞跑下山的年轻人也被大家找着了,他从山顶跑下来,见众人跑也就跑了起来。月秀就问他:“队伍在哪搭儿呢?”这个年轻人说:“我也不晓得呀。”此刻,李家婆婆被二儿子放到了地上,直喘着气,她听见这话就气不打一处来,骂道:“挨千刀的,不晓得你跑什么?”
这个后生就说:“山顶风大,我冻得不行,就急着往回跑哩。”
月秀说:“大家回吧,再不要这样瞎跑了。我刚从安定城回来,那里静悄悄的,国民党兵还没打进来呢。”
于是众人就又开始往回走,每个人心里都窝满了火,都把气撒在这个叫文平的小伙子身上,纷纷骂他是个冒失鬼。
这一天,石畔村的人们就这样在惶恐不安中度过了。
两天过后的一个下午,有人发现石畔村沟里进来了一个背枪的人。
在这个时候,突然冒出个背枪的人,大家都很吃惊。只见这人穿着灰军装,右手握着枪管,从坡下上来了。众人个个惊奇,一时都站在硷畔上看,到走近了,大家才发现这人竟然是薛东坡。他今天穿了一身八路军服装,并且背了一杆枪。
这天晚上,东坡告诉月秀,仗真的马上要打起来了。延安城已经被国民党兵占领了,用不了几天,安定城也就要被侵占了。
月秀一听这话,就又操心着那几个被关押着的人的安全,东坡说:“这你倒不用担心,共产党不会丢下他们不管的。首要的问题是村子里的人,前两天通知转移,可是大家都抱有侥幸心理,许多人舍不得个人的仨核桃俩枣哩,只怕他们将来要吃亏。”
东坡妈一听,就有点儿害怕了:“我给你大都说过几次了,可你大就是不走。”
薛志刚身体消瘦了很多,他患有肺病,一说话就不断咳嗽。他听了这话,坐在前炕说:“村里人都不转移,我咋走呢?区上说,要区干部不离区,乡干部不离乡,村干部不离村的。要不,你和月秀两人还是跟着东坡他们转移吧。”
东坡妈一听这话,就摇着头说:“你不走,我也不走。”
月秀说:“你们不走,我也不走。”
薛志刚说:“月秀在咱这里保险着哩,不光有咱家里人操心,成成家里人也成天操心着哩。”
说到这里,月秀一时就想到了前两天大家乱跑的场面,就说:“这国民党还没来哩,前天大家倒慌得到处乱跑了。”
东坡说:“应该把群众组织一下,到时给留守的群众提醒一下也是好的。”
东坡说了这话,月秀忽然想到了什么,就说:“我前一段时间和成成到庙里去,见庙里有一口钟,我看咱们干脆把这口钟摘下来,挂在村前的山峁上,轮流值班,等国民党兵来了就敲钟,大家到时间再跑,不要像前天那样,虚惊一场。”
东坡听了,一拍大腿,说:“好,你这个想法好。”
薛志刚听了,一时也赞叹道:“还是月秀想得对,这事我咋就没想到哩。明天我领几个人去办吧。”
送走了儿子东坡,薛志刚就领着几个人把庙院的钟从山上搬了下来,然后在村前的山峁上立了几根杆,用绳子将钟悬挂了起来。一时间,村里的军保试敲了几下,钟声悠长而洪亮。
来娃说:“这下好了,再来当兵的,先敲个钟,再不瞎跑了。”
薛志刚说:“这都是月秀想出的好主意。”
大家听了,都用佩服的眼光看着月秀。月秀一时被大家看得不好意思,脸也红了起来。
又过得五六天光景,这一天,薛志刚敲响了山峁上的钟,因为胡宗南的兵真的打过来了。薛志刚接区上通知,说安定城的国民党兵今天要从村上过,去向不明。听到这个消息后,薛志刚就打发月秀和改兰两人挨家挨户去通知,说胡宗南的兵今天要来了,让大家赶紧躲一躲,同时他也敲响了山峁上的钟。大家伙儿一听这消息,就都收拾东西,又一次向黑鸦沟跑去。这回所有人都跑了,只有荣堂婆姨却怎么也不走,原来她挺着个大肚子,马上就要临产了,根本没法走。再说她家只有一头毛驴,驮了粮食,就驮不了她;不驮粮食,又怕粮食被抢了,全家人饿肚子。后来薛志刚来了,直接把粮食扛到了肩上,这样,荣堂婆姨骑在驴背上,抱着孩子向沟里走去。
等月秀到了黑鸦沟,村里人几乎都集中到了这里。这条沟大,沟里有许多小沟渠,所有跑进来的人就都分散开来,一家一户分藏在相邻的山窝里。趴在沟渠里的人,虽然个个被杂草遮住,相互看不见,但低声呼唤彼此还是能听得到的。
月秀和姑父、姑姑他们一家在沟顶附近的草丛里趴下了,和大家一样,目不转睛地望着远处的山梁。大约到中午时分,只见较近的山梁和更远处的沟掌山梁上,有人影在移动着,并且由少到多,渐渐地连成了一条线。根据衣着看,应该就是国民党兵。
大家都趴着身子,悄不出声,沟里死一般寂静。整整一个上午,月秀和众人就这么小心翼翼地趴在山窝里,一双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对面山梁和沟掌那边的山梁,看着一队一队的人马,高高低低地沿着山梁向前移动。中午过后,山梁上的队伍才断了线,大家这时就都稍微松了口气,个个直起了腰,开始吃自带的干粮,又在附近的小河里喝了口水。有一些胆大的群众就朝薛志刚这里围了过来,他们直后悔没转移,如今国民党兵来了,每个人都唉声叹气的,对个人的命运充满了担忧。
薛志刚想了一下,此时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了解了国民党兵力分布情况再做打算。如果现在贸然转移,说不定半路就会被抓到呢。大家正在这里说话哩,这时,一个婆姨跑来了,告诉行政主任薛志刚,荣堂婆姨可能刚才骑驴动了胎气,这阵儿肚子疼得哇哇叫哩,恐怕是要生了。
薛志刚一听,连忙打发自个婆姨过去看,月秀听了也连忙跟着姑姑赶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