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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时(第1页)

父亲去世前的那两年,浑身有些浮肿。哮喘带来的痛苦,让父亲在上坡时总要停下来,仰起头,抻直脖子,张开嘴巴长喘几口气,方能继续走路。

母亲过世得很早,父亲一直跟我们住在一起。随着他逐渐步入暮年、我结婚生子,似乎父子间亲密无间的关系渐渐有了一层隔板,而这层隔板是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自己立起来的。

尽管我和妻子尝试过好多办法,试图消除我们与父亲之间若隐若现的距离感,但是日渐苍老的父亲始终笑眯眯却又坚定地拒绝着。父亲住的窑洞与我们的紧挨着,他的生活简单,毫无波澜,每天就是吃饭、睡觉、讲故事。讲故事需要有人听,我无数次听过他讲的故事。同样的故事他每次讲的时候,我都当成他第一次讲。他讲得认真而绘声绘色,讲得自我陶醉而乐此不疲。我要出去做事,每天晚上才能回来,睡觉前到他的窑洞里,就听他讲几句。他讲的时候要依我的表情表现出的情绪变化而决定故事的长短,有时候发现我要急于离开,就匆匆讲几句,有时候发现我想听,就会慢慢讲下去。

他沉默寡言的状态只有讲故事可以打破,讲故事可以唤醒他的活力与情绪。没有人听故事的时候,他会走出院子,来到路边的那棵老槐树下,等过路的人在树下歇脚时,给人家讲。

那些故事他讲了好多次了,过路的人也就听腻了。有一个年轻人又在树下歇脚时,父亲讲的故事让他有点不耐烦了,他言语上表现出明显的不敬。父亲停下了,侧头看着他,深邃的眼神里流露着不解和孤独。那个年轻人直视着父亲,眼神很凶,父亲低下头来,好像犯错的人。

后来很多次,父亲不经意间流露出这样的眼神,甚至有些无助、哀怜、茫然。而这样的眼神也被我无数次看到,只要看到就会心疼。时隔好多年了,父亲的眼神成为我心里永远也挥之不去的痛。那眼神一旦碰触就会碎了,一旦想起就会碎了。

而这种细节性的举动缘于我们之间形成的那层隔板。一个老人会自觉与某个环境和群体脱离,哪怕是他的亲人。而老年人这种心理现象的出现,已然成为一个社会问题。日常生活中年轻人形成的那种对老年人漠视的态度和偏见,导致老年人逐渐被这个社会边缘化。这样的风气渗透到家庭,哪怕是一个非常和谐的家庭,也会被这种风气所割裂。

老年人渴望介入、分享、被接受、被在乎的心理,一直被压抑着,被禁锢着。他们的生命后期究竟隐藏了多少秘密与诉求,究竟掩埋了多少个人追求与理想?我不得而知。他们类似于父亲那样的眼神一遍遍扫视自己熟悉的事物,却又被那些事物渐渐推开。

他们在一生收尾时,被冷落、被边缘化、被旁观,这是老年人孤独的主要原因。

后村的老罗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一辈子干体力活使他落下一身病,腿脚不利索、弯腰驼背、咳嗽气喘等老年症状和大小毛病不少。儿子怕老婆,儿媳妇长得五大三粗,出口就喊着老罗的名字叫骂。这种大不孝不是因为老罗自身有什么问题,而是这个媳妇野蛮、没教养。老罗的老婆前些年去世后,老罗就跟着他唯一的儿子在一起过日子。儿媳妇嫌老罗没有家产,又跟自己一起过,是个大累赘,动不动就破口大骂,有时甚至会出手打他几下。老罗不敢正眼看儿媳妇,每天躲躲闪闪、心惊胆战,度日如年。儿子看在眼里,却没办法阻止,偶尔说她几句还招来劈头盖脸的谩骂和殴打。一个初秋的黄昏,老罗拄着拐杖到一孔砖窑旁坐下打发时间。儿媳妇过来看看四周没人,就把老罗推进砖窑,本想将其杀死,不料老罗摔成重伤,直接卧床不起,需要有人长期照料,这给儿媳妇带来了更大的仇恨。没过多久,在一个半夜里传来儿媳妇的哭丧声,从哭词里传递出的信息来看,老罗过世了。

老罗当了一辈子粉条匠,每年在秋天收洋芋,寒冬天在冰水中磨洋芋,开春时加工粉条,到了夏天卖粉条。他顺便种点庄稼,一辈子的日子过得不赖。但是到了老年,因年轻时手脚冬天长时间泡在冰水中磨洋芋,关节变形发炎,整个外形都有扭曲感,严重影响到他的正常生活。儿媳妇曾多次拷问老罗,说他一辈子做生意,不可能没攒下钱。老罗解释说,挣下的钱修了三孔窑洞,给儿子娶了媳妇,老婆死后抬埋了老婆。儿媳妇不相信,硬说他还有钱不拿出来,骂老罗,说死了就把钱全部给塞进他嘴里,给他做口含钱。

老罗即便是正常死亡,也没有人会相信。村里人都知道儿媳妇的狠毒。人老了都遭嫌弃啊,老罗的命运何尝不是其他人的命运呢?村里人每每谈起老罗就不寒而栗。这种悲惨的命运,似乎成了每个老年人共同面临的问题。于是老人在自己与其他人之间立起一道隔板,并且已适应了他们说的那句话:黄土快埋到脖子了。而这层隔板就是面对死亡的最后一道防线。

王包子在村里当了几十年支书,一辈子活得有滋有味,有人抬举。可是步入晚年后,妻子早走一步,他只好跟两个儿子过。两个儿子商量好每家一个月,轮流伺候王包子。刚开始那几个月,儿子儿媳妇基本上把他当个老人伺候,后来就不行了,让他喂猪、干农活、淘茅坑。两个儿媳妇似乎攀比着让他干活,一直悄悄地在盯着王包子在对方家一个月时间里干了多少活。大媳妇更“心细”一点,把每天看到王包子给老二家干了的活记在本子上,以便下个月王包子过来了一一还清。在两个儿媳妇的竞争中,王包子的劳作被层层加码,直至有一次还累瘫在菜园子里。

王包子病倒了,两个儿子请来医生看病。来的是原来叫赤脚医生的村医,他开了一些药,让去村里的药店买。两个儿子拖拖拉拉,谁也不想去买。老大说王包子病倒在老二家,老二说因为在老大家受苦受得多,来到他家才病倒的。王包子说,你们别争了,我自己有钱。他掏出几十元钱递给老大。

王包子有钱,这一句话给两个儿媳妇带来了无限遐想,她们的态度突然转变了好多。她们跟王包子套近乎,说贴心话。

王包子懂得她们的心思,主动拿出自己身上仅有的几百元钱,平分给了她们。她们不相信王包子只有这点钱,想着他当了那么多年村支书,应该捞了不少钱,于是继续孝敬着他。一段时间之后,她们发现从这把老骨头身上再也啃不下一点肉来,老二怀疑王包子把钱给了老大,老大又怀疑钱被老二迷惑走了。

王包子被老大老二双双怀疑后,迅速遭到抛弃。比如在老大家的一个月时间到了,老二故意出门几天不接王包子,老大会在这个月的最后一天把他赶出去。王包子来到锁着门的老二家院子里等着开门,几天不见人影,只好到邻居家讨吃的。

经过这样的折腾,王包子生不如死的感觉越强烈。他选择了自杀,在一个正午从老大家院子脑畔上跳了下去。这一死,村里掀起轩然大波,这可是村里第一次发生儿子不孝敬老人,老人被迫自杀的大事儿。王包子的两个儿子在父亲的葬礼上杀猪宰羊请唢呐,把丧事过得有模有样,但是村里人不买账,纷纷指责他们,活着不孝敬,死了唱道情。

其实在当时的农村,老人或多或少都有被子女冷落和数落的遭遇,生存状况十分窘迫。他们是一群被漠视的人,而这种漠视并非整个环境所致,有的是源自他们自身。类似老罗和王包子这样的情况毕竟是少数。更多的是像我的父亲一样,自己一步步退却到自己封闭的世界里,裹足不前,覆灭在沉寂之中。

这不仅仅是父亲老年的境遇,也是很多老人在生命结束前的经历。死亡对于一个老者来说,有着诸多意味:离开、接受、无奈、疾病、痛苦,等等。还有一点就是距离,这个距离是代沟形成的,是与家人、与不同于自己年龄层的所有群体间的代沟。而这样的距离实则是一层像栅栏一样的隔板,把他们与世界渐渐隔开。随着年龄的增大,他们的世界被越围越小,直至生命之火熄灭。

父亲的哮喘导致他的身体有些浮肿,买回来的药似乎不能彻底医治他的病。他是一个刚强的人,一辈子不求人,也不肯给别人添麻烦。此刻,我也成了他眼中的别人,尽管我多次给他买各种保健品和好吃的食物,但是他总会淡淡地拒绝。虽然这样的拒绝常被我忽略,可是从他的眼神里我分明能看得出,他不愿意拖累我,不愿意给我添麻烦。

人活得再长,总有离开时。父亲和所有的老年人一样,都在一天天接近离开人世的日子。

类似于老罗和王包子这样的老人的命运虽然不是普遍性的,但是他们的内心都有着与人世逐渐剥离的意愿。他们深知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因此以有仪式感的方式告别,默默表达自己对生命、对死亡的感慨和沉寂太久的思考。

六婶去世前的那几天并没有什么症状,她的身体虽说算不上硬朗,但去哪里都不误事。她说这几天身体稍微有点不舒服,别人问哪儿不舒服,她说自己也说不清楚,有时候脑子迷糊了一下子,也就没事了。谁也没在意她的这个症状,大家以为上了年纪的人都会这样的。她临去世的时候正跟几个老太婆一起坐在自家院子里的树下纳凉,突然头一歪,身子一斜,嘴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然后就没有任何动静了。在座的人有的以为她累了,有的以为她中邪了,也有的看出来她已经归西了。

村里人都说六婶“好回首”。好回首指的是一个人没有痛苦地死亡。六婶离世时显然没有任何痛苦,这是村里所有老年人理想的死亡方式。

老年人渴望这样的好回首,一来自己不受罪,二来不连累子女。不拖泥带水地撒手,本就是人生最好的归宿。这对于任何一个生命垂危之人来说,都是放弃生命的最好方式。六婶善良了一辈子,没对别人安过坏心,所以大伙说,只有好人才有这样的好回首。

父亲离开的时候,和六婶差不多,没有任何征兆,在姐姐家吃过午饭后,突然闭上眼睛,安安静静地离开了人世。父亲的好回首让其他老人羡慕,有人开始回忆父亲的一生。

父亲突如其来地离世对我的打击很大。我现在想,如果父亲能够住几天院,即使瘫痪在床,对于我来说也是好事,最起码我可以围在他的病床前像一个孝子那样伺候他。而这种奢望注定我一辈子无法拥有了。我的父亲一辈子没有去过省城,没有吃过海鲜,没有专门为了旅游而出过门。这些不属于父亲的人生体验,恰恰是我的痛苦,虽然父亲从未说过自己的苦。

而这又何尝不是父亲那一代人共同的生命境遇呢?特别是他们离世时,尽管有着不同的遭遇,但是他们的心里共同经历了生命末期的无奈与灰暗,以及踽踽独行的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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