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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窑洞(第1页)

那两孔窑洞在向阳的坡上。院子里有两棵枣树,到了冬天,枣树上会落满叽叽喳喳的麻雀。父亲说,这些麻雀饿了,大冬天的没个吃食的地方,来到咱家门前要饭来了。说罢,父亲从谷桶里抓起一把谷子撒过去。

窑洞是砖窑,砖窑在陕北窑洞建筑中是最具有技术含量的建筑物。陕北的窑洞,先由土窑洞升级为石窑洞,然后由石窑洞升级为砖窑洞。砖窑洞就成了陕北窑洞中最高级别的窑洞了。

这两孔窑洞是父亲亲手修建的。从选址到烧砖,再到修建等所有流程都是父亲经手的。

在陕北,拥有坐北向南的好风水的窑洞不是很多,一个村子不会是所有窑洞都坐北向南的,因为一座山的阳坡面积有限,不能满足所有窑洞想要的这种格局。一个村子的窑洞坐向,除了向西的方位,其他方位往往都被占尽。如果是一个大一点的村子,那就没什么讲究了,只要能削出一块平地,哪怕是向西的方位照样会修下一排排窑洞。

我们这个村子人少,独占一座大山的阳坡地,父亲的选址理由跟所有修建窑洞的人一样,要把自家的窑洞建在坐北向南的方位上。窑洞要在平地上才能修起来,而在陕北,要找到一块平展的地并不容易。面对起起伏伏的山坡,祖祖辈辈从依山掘洞而住,到现在修建砖石窑洞,不知道上演了多少愚公移山的故事。每修建一孔窑洞的底座,都要移走半座大山。陕北人硬是靠人力在一座大山的坡上削出一块平地来修建自己的居所。父亲要修的那两孔窑洞,主要靠父亲和母亲两人完成。他们为了早一天把窑洞建起,等不到开春就用?头开挖冻土,用苦力给起早贪黑、披星戴月等词语注入了更深沉、更厚重的人间之苦。

挖砖,即制作砖坯。制砖坯和烧砖的砖窑就在削平的窑洞原址上。父母亲在冬天来临之前将修建两孔窑洞的砖全部烧制好,等到第二年开春后择日开始动土修建。

挖砖和烧砖的活应该是世界上最苦最累的活了吧!黄土和水均匀搅拌成泥,然后用铁铲拍打泥堆并反复铲翻,再等一个时辰后,才开始用只能装得下两块泥砖的木质砖斗模型,扣在坯场里,一天下来能制作七百块砖坯。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将第一天的砖坯全部垒在场子的边上,再开始在土崖上挖下黄土,进行搅拌。就这样干两个月,才能制好两孔窑洞所需要的两万块砖坯。如果遇上连绵阴雨天,前些天挖好的砖坯会被毁于一旦。因为那个时候的防雨材料是相当紧缺而又昂贵的塑料布,父亲当然没钱买塑料布来防雨。他跟别人家一样,会事先准备不少谷子和糜子的秸秆,遇到下雨天就把这些秸秆遮盖在砖坯上。但是如果是大雨或连绵阴雨的话,秸秆也不能保证砖坯的完好了,因为雨水会将最底下的那层砖坯泡软,致使所有的砖坯轰然倒下,变成一堆稀泥。而每一家挖砖的人都会遇到这样的情况,在自然环境恶劣的陕北,白费一些天的功夫,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砖坯好了,就要开始将砖坯装进砖窑里,用煤炭火烧。父亲是聪明人,他之前给别人家帮忙挖砖烧砖时就学会了烧砖的手艺,所以自己烧砖完全不用请别人来帮忙。

最让人受不了的活是出砖。

砖坯在砖窑里烧成砖后,必须尽快腾出砖窑,因为要把坯场里的其他砖坯转入砖窑进行烧制,避免暴露在外的砖坯遭到雨水破坏。刚刚烧好砖的砖窑里温度会高达一千多摄氏度,因此要打开砖窑口子晾两三天。之后温度会下降到五十摄氏度左右,父亲和母亲便会走进砖窑开始出砖。砖有点烫手,不过不要紧,父亲会在半秒钟之内抓起砖块,然后迅速抛出去。尽管这样,没多久两个手掌就被烫得发红而肿胀。

父母亲的身体似乎是铁打的,出砖的十多天里,他们的手上、胳膊上、腿上会出现很多被砖块砸出的青紫色的痕迹。有句话说,宁叫官打了,也不愿让砖打了,是说被砖块砸了的痛远比官府的刑罚厉害得多。而我的父母和很多陕北人都经历过无数次这种疼痛。

父亲每天会累得挺不起腰板,但他的眼睛里发出的光,犀利而具有穿透力。他的目光已经宣告了他的理想,这个理想就是再苦再难也要把窑洞如期建起来。

第二年开春,父亲到前村子里找了阴阳先生,花了一块钱测了一个好日子,在农历的三月初六动工修建砖窑。三月初六是个好日子,春暖花开的陕北大地,一下子退去了阴晦和冰冷,大地好像死而复生一样。

在陕北人眼里,修建窑洞可是一项大工程啊,需要邻居们来帮忙。父亲之前给别人家帮过很多忙,所以自家修窑洞自然而然会来很多人,有时候来的人多,父亲会打发几个回去,说是缺人手了再叫他们。

几个匠人也是前村的,父亲这一代修建的窑洞基本上都是他们这帮匠人来做工。一年中这些匠人活很稠,不早点请就请不到了。因此他们吃香喝辣的生活着实让吃一顿麦子面都觉得奢侈的村人们羡慕。有一个姓王的匠人比较难伺候,他总是对事主家做的饭不满意,要不说饭菜咸了,要不说肉放得太少,甚至说昨天晚上喝的酒像假酒。大家都知道是匠人在瞎说,因为没有一家人会亏待匠人。如果亏待了匠人,匠人在修建窑洞的时候会故意浪费砖块和石灰,有的匠人会悄悄把一件铁器工具“遗忘”在窑洞墙里,就像在医院做手术,医生把手术刀或者镊子留在病人腹腔内。据说修窑洞时,把铁器工具留在墙中会破了事主家的风水,带来灾祸。

王匠人如同平常一样,给大家散布父亲招待不周的话。父亲假装没听见,安顿厨师给菜里不断地加肉,晚上吃饭喝酒的时候,多给他斟酒。尽管如此,王匠人还是不满意,做活的时候拖拖拉拉。人家其他几个匠人是把帮自己抱砖提灰的人催得跑得老快,而他跟前一直是堆着很多砖,不见有动静,有时还索性坐下来抽着烟喝着茶给大伙讲笑话。连续几天下来,他这样的表现不仅让父亲感到不高兴,也让其他人觉得不满,包括跟他一块儿来的其他匠人。父亲不是一个容易发火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依旧是笑脸迎合着王匠人。母亲有点受不了,在父亲跟前说,把王匠人打发走。父亲说,这不行啊,这样会伤他面子的。母亲没办法,父亲开导母亲说,咱们一辈子能箍几次窑?就这一次,所以咱也就用他这一次,咱不惹他。

王匠人正是被好多像父亲一样的人纵容,才养成了这种习气。在窑洞工程即将合龙口的前一天,王匠人提出第二天合龙口的时候要给他送两块花红,花红指的是绸缎被面。这完全是找事,对于所有人来说这是闻所未闻的事情,本来合龙口的那天最多是给每个匠人送一块花红,要不就是给一块手帕。而王匠人的这个要求直接惹怒了父亲,父亲当场拒绝。王匠人说,如果不给他两块花红,那第二天他就走人。父亲说,你赶快走吧。其他几个匠人无法面对这件尴尬之事,劝说王匠人不要胡搅蛮缠。王匠人说,他十八岁出来箍窑洞当匠人三十多年,从来都是自己说了算。父亲说,这次你说了不算。父亲让母亲给王匠人把工钱算清,打发他走人。王匠人面子上下不来,他抽着闷烟,不要工钱也不走。其他匠人给父亲说,王匠人是跟你开玩笑,你别当真。王匠人也赶快说他刚才喝了酒,说的是醉话,让父亲别介意。父亲话头一转,说这就好啊,我也是开玩笑呢。最后父亲给每个匠人送了两块花红。弄得匠人们把花红悄悄地放下,一块也没拿。合龙口后第二天父亲到前村去,逐家逐户给匠人们把花红送到家里。

窑洞终于建好了,过年前,一家人住进了新窑洞。住进窑洞那天,父亲买了羊肉、炸了油糕,请来几个朋友吃。那个时候不兴随份子钱,就是来吃顿饭凑个热闹,给新窑洞添点人气。有一个朋友爱唱陕北民歌,特别是喝点酒后,不用提醒他,他就开唱了。他一边吃着羊头一边喝着酒,唱着高亢嘹亮的民歌。对于陕北人而言,陕北民歌就像地上的草,或者天上的云,低头抬头就能看得见摸得着,而且是一种日常性的生活。所以说一个陕北人可以不会唱很多民歌,但是那几十首经典的几乎人人都会唱,即使是一个天生就五音不全的人,也会哼出几句来。

父亲和着朋友的歌声,和他们一起唱,完全沉浸在民歌的旋律和住新窑洞的喜悦之中,一曲高过一曲的民歌在这个名叫石头坪的小村庄的山沟里向四周扩散开。从不饮酒的父亲这次也喝酒了,他很开心,尽管有点头晕。大家都说母亲做的羊肉好吃。母亲说是羊肉好,不是我做得好。父亲说陕北的羊肉里有信天游的味道,因为这些羊都是听着陕北民歌长大的。

窑洞作为陕北人最主要的居所,就成了陕北人最需要竭尽全力去打造的庇护生命的一个场所,有的甚至穷其一生为了修建窑洞而劳作,倒在向阳的山坡上。父亲的窑洞经石灰刷过,亮堂堂地呈现在大家眼前,对于这里的男人来说,这是他的业绩,而且是值得一生骄傲的业绩。

窑洞在这块土地上存在的意义远远超过了居住这单一的功能,它更多地承载着这里的人们祖祖辈辈在此繁衍生息的各种希望。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从土窑洞到现在的砖窑洞,蕴含着他们在不同时期对自然和生命的情感认同。这种认同源于他们天生就把自己置身于自然秩序之中,对自然充满敬畏。因此,基本上在陕北每个村落的山头上或向阳的山坡上都有一座小庙,庙里供奉着一尊泥塑的神像,或者刻有一幅有故事情节的壁画,或者摆放着一个神牌位。而这些都是自然界神奇力量和公道与正义的化身,更是陕北人对自我生命审视之后,对建立于苦难之上的自然力量的崇拜,也是对个体命运的精神寄托,这种精神寄托的秘密就是与自然法则严丝合缝地咬合。窑洞,终究成了陕北人生命意义的一个象征,人们在这里悲欢离合,在这里生生不息。

陕北窑洞的坚固性和耐用性出乎意料,往往在一二百年后的一场大暴雨中,窑洞的前半部分塌陷了,但是经过维修后,照样能住人,只不过是窑洞的面积小了一点而已。窑洞就像一块窝头,被时光一口一口吃掉,直到剩下最后一口了,这里的人们仍会很好地利用,比如可以当储存粮食的库房,当养牛羊驴的圈棚。

父亲说,他箍的窑洞最少能用三百年。他知道从打地基到制砖坯,从烧砖到修建,用的全部是真材实料,没有偷工减料。父亲还说,这两孔窑洞看似是用砖块箍起来的,其实是用一家人的心血箍起来的。

父亲说,人没百年的活法,但有百年的做法。他这样实诚地箍窑洞,就是给自己的子孙们留下一个念想。这念想就是做人做事做实在了,世上的人就会常常念着你。如同这窑洞,你只要箍得扎实了,留存的时间就会很长。

原来,父亲的窑洞是一个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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