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001b郑少爷堕落到烟枪不离的境地,甚至早早离开人世,这是赖四梦寐以求的事。为了这一天,赖四用心良苦,在这沧桑岁月里,经历了漫长的等待,在等待中赖四经常主动给郑少爷一个单间,让他尽情享受芙蓉膏带给他的醉生梦死的快活!
郑少爷整日泡在福源的烟雾里,不亦乐乎,但欠下的银钱却是白纸黑字记得明明白白。出事的当夜,他又泡烟到了半夜,喝了点小酒,一半清醒一半醉地往回走的时候,被老裁缝复仇的那把锋利的剪刀捅死了。
出事翌日大早,赖四的一个伙计就急匆匆报告,说郑少爷昨夜被人捅死在茶庄门口了。赖四痛苦地尖叫道:“短命的烟鬼,他还欠着烟钱哪!”
伙计提醒说:“赶快去要啊!”赖四稍做镇静,果真拿上赊欠的账本,带上几个伙计,来到天汉茶庄门前。
郑少爷的尸体刚被警察局的验尸官查验完结,就被一床白色的被单覆盖了。茶庄门前两个大红灯笼已经蒙上了白纱,在风中摇曳着,凄然而又孤独。赖四见账房水生和常管家正在门前忙活,向水生示意后,就叫道:“常管家,我是来收账的。”常管家扭过头见是福源烟馆赖四,忙招呼道:“赖老板收啥账啊?”
赖四努努嘴,示意伙计向常管家递上郑乾文在烟馆欠下的烟钱账簿。
常管家一看,想郑乾文手无缚鸡之力,他从不写字、签字,虽说有红色印鉴,但印鉴真假难辨,便要理论。这时,郑老爷走了出来,问:“老赖,你是来吊唁你的烟客吗?”赖四回复说:“是呀是呀,一是吊唁,二是结算下乾文少爷欠下的烟钱。”常管家提醒赖四道:“紫阳讲究是人死百了,一切皆空,赖老板装啥糊涂?”赖四把玩着手中两块银圆说:“可我讲究的是认钱不认死,命可以没有,死人欠账不可以不还。”德昌冷笑道:“欠账?
且不说你这账是真是假,你要收死人钱,就快到阴间去撵!”这时看热闹的人哈哈大笑,嘀嘀咕咕地笑赖四做人太过了。赖四被人笑蒙了,实难容忍他人挑衅自己的尊严,心一横向郑德昌挑衅说:“你儿子欠钱不给,你这丧事……”德昌说:“是吗?我正好成全你长长见识,就怕你没种。”
赖四怕过谁?他就不信郑老爷不要自己儿子的尸首。心理战一开打,谁先泄气了谁先落败,这个层面赖四是不会认输的,不然自己咋在人前混啊。赖四收“死人账”的行为,与地方“人死账清”的常理相悖,自然引起河街一些老人的议论和谴责。可赖四财迷心窍,充耳不闻。一位秀才善意提醒赖四:“识书者高在懂得章法,为人者贵在知晓人道。”赖四问:“啥叫人道?”秀才说:“做人的底线。”赖四不以为然地一笑:“我这人没底线。”他一挥手,对伙计们说:“拿钱来换人,抬走!”伙计们都愣在那,似乎都在疑问:真抬?收死人回去放哪?再说这也不吉利啊,收账收一个死人回去,在紫阳城是头一遭,而且还是一个烟鬼,这要是传出去,福源烟馆咋开?
赖四只管眼前先不要输了气势,几个下人就按照赖四的意思抬着白布裹着的还没有入殓的遗体回到了福源烟馆。这一下,紫阳城炸了锅,人们都跑到福源烟馆看热闹。只见烟馆门前放个死人烟鬼,烟馆内的人忌讳得像避瘟疫一样纷纷离去。银水莲跑出来一见抬回来个死尸,气愤地骂赖四:“你个猪脑壳,哪个断子绝孙的给你出这个馊主意啊?”赖四骂道:“我又没死,你号啥丧?我就看他郑德昌真不认还是假不认。”
郑乾文出事,郑老爷想到的第一个仇家就是赖四,除了祖上的家仇私恨,重要的是赖四在郑乾文身上下足了血本,赊欠的烟钱可以买两进院子。
天气奇热,尽管福源烟馆在尸体的四周放满了冰块,尽管赖四老婆在前厅洒了许多薄荷水,死尸散发的臭味还是笼罩了整个烟馆,试想哪个愿意在一个充满腐尸味的烟馆里享受芙蓉膏的馨香?
赖四在鼻孔里塞了两个棉花团,用以阻隔尸臭的侵袭,但还不怎么奏效。自从抬来了郑少爷的尸体,天汉茶庄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来。赖四派出数拨人马打探,回复都是一致的:郑家大门紧闭,店铺歇业。他坚持了两天,神情开始恍惚沮丧。随着死尸的日益浮肿,尸体会越来越腐败,臭气会越来越浓,老婆的怨气也越来越大。赖四恍惚听见一种疼痛的呻吟声,他怀疑那是死者发出的声音。赖四站起来揭开了盖在死者脸上的火纸,他看见一张青紫色的惊愕的脸,嘴依然张着,在牙床与舌头之间藏着一颗微微发黑的杏核,是烟馆为消除口臭而专为抽完大烟的烟客准备的小吃。
到了第三天,情形依然。于是,赖四开始撑不住了,派人打探,回报的消息是天汉茶庄大门依然紧闭,灯笼蒙上的白纱也已经全部取掉,是下了决心不会为郑家少爷操办夜场了。赖四骑虎难下,就想到了铁匠铺的何老五。
何老五是一个打铁匠,也是一个烟客,年轻时一身好手艺,生意兴隆,十年前就扩张了铺面,收了几个徒弟,积攒了一些银钱,然后就人前人后地显摆,让赖四盯上了。赖四先是请吃喝,然后是泡澡,再就是请喝茶培养感情。何老五一次风寒请了三个郎中都没有治好,最后还是赖四的烟汤给治好了。于是二人关系就更加亲密,何老五就成了福源新烟客。基于这样的关系,赖四就想让他出面来协调处理这棘手的难题。何老五正在铁匠铺门前训斥伙计,烟瘾让他十分不爽,连打了三个哈欠,就听到耳边传来:“何老板,我们四爷请你烟馆说事!”缓过神的何老五疑惑不解:赖四何时对自己如此礼遇过?就问:“他请我?”伙计说:“是,四爷有请。”
三天前的一次斗势,让赖四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这郑家的不管不问,加上尸臭味,他丢了魂一般,在烟馆门前一边把玩着两枚银圆,一边徘徊着不知所措。赖四自打知道何老五和郑家是对门的邻居,而且和郑德昌还是发小,他认定了让何老五做解决天汉茶庄难题的和事佬。赖四迎在烟馆门前,看到一脸烟困的何老五,就知道何老板现在的日子过得不滋润。他站在烟馆门前盛情道:“何老板,你请!”何老板没有看赖四,而是掩着鼻子,快步走进了烟馆:“先来一泡?”赖四说:“不就抽一泡嘛,我哥俩谁分谁呀。”赖四领着何老五进门:“何老板能来,是给我面子啦!”
赖四带着何老五穿过大堂。后面是一个小小的四合院,这里远离了尸臭味,何老五才放开掩在鼻尖上的手。二人走进一间小房,何老五一眼看见精致绵软的烟榻边直立着两个标致的幺妹。何老五何时受过这样的礼遇?心里自然是受用,然后摆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就势躺在了锦缎烟榻上,两个专门点烟捶背捏腿的幺妹就依偎过来,一边一个给他捶背捏肩。
赖四谦恭地对何老五说:“咱兄弟俩多日不见,今天请你来,叙叙旧,说说话,向你讨个主见。”何老五早就哈欠直打鼻涕直流了,哪还有心思与赖四说话。要说他们俩这多年的兄弟之交,充其量也就相互请喝碗烟汤算是到位了,能请到今日这个份上,何老五知道赖四有事求自己。
赖四躺上烟榻,重重地吸了一口,便迫不及待地对何老五说道:“兄弟我今日有难事了,烦请你给我出出主意呢。”何老五双目紧闭,人嘴不离烟嘴,吸得很投入,他没能听清赖四说的啥。好一会儿,何老五才吐出一口烟雾来。赖四斜着头盯了何老五一眼:“这几日,你没有来,馋死你了吧?”何老五向赖四投去一个万分感激的笑:“真馋死我了,抽这锅大烟再喝烟汤那还不是喝清水呀?”赖四坐起身来:“你晓得的,我和郑家的那点破事,眼下我没招了,请你出马给撮合撮合!”这次何老五听清了,不屑道:“就你不守‘人死账清’的常理,纯粹是洗澡惹虱子——自找苦吃。”赖四连连称是。何老五问:“你咋找我来说合这事?”赖四说:“何老板故意考我啊,哪个不晓得你和郑家的关系,这差事非你莫属啊!”何老五说:“那你给的条件是啥?”赖四说:“把尸体弄回郑家。”何老五说:“你想得简单吧,你想让人家弄回去,人家就答应弄回去?”赖四说:“我这不是请你说合嘛!”何老五问:“有啥好处?”赖四说:“只要能把尸体弄回去,你这个月的烟钱我全包了,行不?”何老五说:“你我都是明白人,郑老爷是个好说话的主吗?你还是另请高明吧,今儿的烟钱我自己出。”
何老五一脸不屑,开始掏银子。
“好好,我就大出血一次,三个月的烟钱我全包了!”赖四仿佛被吸了血似的,全身都在痉挛。何老五伸出拇指和小指摇了摇坚决地说:“低了这个数,我不干。”赖四觉得像是有刀在割自己的肉一样难受,说:“啥?
要包你六个月?你好大胃口哦!”
“不但六个月一天都不得少,而且还要折成银子现货过手,概不挂账。”何老五算是拿住了赖四的软肋,不痛宰他一下,这么多年被赖四榨取血汗钱带来的委屈与憎恶再无机会找补回。
这个时候,赖四十分后悔请何老五来做和事佬,真想立刻将他从烟榻上揪起来,拎小鸡一样甩出去。可是目前不能,思前想后,只有他何老五才能担当和解大任,没有第二人选。眼下毕竟自己有求于他,万万不可再次鲁莽行事。赖四心里刺痛,却只能答应了何老五的所有要求:“好,只要你办成事,我就大出血一次,六个月就六个月。”赖四起身而去。过了片刻,一袋银圆放在了何老五的面前。
过足了烟瘾,四肢也被揉捏得舒畅通泰,何老五先是收了银圆放回家后,才精神十足地来到了郑家,向郑德昌说明了来意。德昌碍于邻里和发小的情面也很干脆:“你去传话,他赖四做缺德事,既然做了,就得有教训:其一,给乾文弄一口上好的柏材棺木入殓,我们在他烟馆里办三天夜场,然后从他家送上郑家的祖坟地入土为安;其二,郑乾文所谓的烟债在他灵前烧掉,做个彻底了结,不然就让他去吃牢饭。”何老五把郑老爷的要求迅速传递给了赖四。赖四一听,气得眼睛鼓成一对青蛙眼,破口大骂:“日你先人呢,我赖四就够狠的了,想不到你郑老夫子比老子还狠!”
骂归骂气归气,两个条件非得答应,否则,一旦对簿公堂,后半辈子就得在监牢度过,赖四只得咽下这口恶气。
愚蠢的赖四只能按照郑家的要求,将灵堂设在烟馆的正堂,约十丈见方,将郑乾文的丧事办得很排场,很体面,也很隆重。郑家一帮主事的人和帮忙的伙计、街坊四邻的人都来到了福源烟馆。此时烟馆的前楼后院,都挂上了白纸灯笼,披上了白挽联,整幅的白洋布在丈余高的横杆上缠绕,庄严肃穆。高大的古槐树上,也挂满了素绢。从城里请来的纸艺匠,扎制的阴宅、宝马、用人、金山银山……有上百件,都挤摆在后院里。用炭青描绘的少爷遗像悬挂在灵堂上方。
茶庄宣布继续停业三天,茶匠、伙计们头上都披戴着白孝。茶庄请来紫阳城最好的吹鼓手,唱着丧歌,打着丧鼓,通宵达旦,闹得福源烟馆和整条河街都悲悲切切的。
采青顾不上自己快要生产的大肚子,上身穿着一件白粗布衣,下身穿着一件白粗布裤,头上松松地绾了个发髻,用一块白布包着,还特意穿了一双软底白布鞋,一身素净。灵柩前的许多面孔,对采青来说都是陌生的。郑老爷乃山城名流,县城附近的三教九流、士绅商贾,送挽联的、送花圈的、上香烧纸的,络绎不绝,还请了不少出家人来超度。来超度的出家人既有和尚,也有道士。家里的亲戚也来了不少,还有许多不认识的人也都来凑热闹了,边哭边顺势吃几顿饱饭。直到少爷的丧事办完,前后共吃掉了五头猪、千斤大米和白面。一时烟馆门庭若市,熙熙攘攘吊唁的人们或带着几张火纸,或燃放了几粒散炮,尽心尽意地哭着喊着,寄托哀思,让烟馆的里里外外更是悲恸万分。
乾文死得不明不白,让烟馆一搅和,雨荷悲痛过度,从烟馆儿子的灵堂上回来,声音变得沙哑起来,羸弱的身子只能依靠在厢房的床上。
少爷之死早已将雨荷悲痛的泪水榨干了,在少爷的整个殡礼中,她的魂也跟着乾文走了,她没有再流出一滴眼泪。丧子之痛,让雨荷变得十分苍老和可怜。
两根粗壮的圆头杠伸进了柏木棺材的底部,杠夫们分头系着绳子。每个杠头横着一根木杠,每根杠由两人抬着,是一个完整的八人抬棺的规格。常季清躬身拿起阴阳盆,递给采青,安慰说:“送少爷上路吧。”
采青高举起陶盆,猛摔在地上,随着啪的一声闷响,陶盆摔成了无数个碎片。人群里顿时响起一片嘤嘤嗡嗡的哭声,其中还夹杂着一些惊天动地的号叫。
“送驾归山!”鞭炮齐响,黄草纸焚作灰烬,被风扬起。钱印子敲打好的火纸,也在风中任意地旋着。郑乾文的棺材路过天汉茶庄大门时,雨荷突然从大门里扑了出来,哭喊着:“我的儿呀,你咋就走到我的前头啦?
你带着我一起走吧!”雨荷将头重重地磕在棺木上,一头稀疏花白的头发在晨风里秋叶似的凌乱不堪,她的头上立即隆起了一个大鼓包。王妈一把抱住她:“夫人,您不能这样,您一定要节哀呀。”老夫人僵在那儿不动了,不停地抽泣着、唠叨着,用嘶哑的哭腔发泄着无限的悲戚。常季清对秋菊说:“你快扶老夫人进屋去。”
儿子的突然离去让苗雨荷的情绪悲愤到了极点,自古慈母多败儿,这一切都源自溺爱,她在悲痛、自责与悔恨中近乎疯狂。从乾文的坟前回来,她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陈先生开了好几服药方进行调理,过了半月她才恢复了元气和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