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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响亮(第1页)

楼梯上的脚步忽远忽近,恍惚几只低飞在草叶间的萤火虫,闪烁明灭,在流岚初起的暮色里,游弋出一条迷离的金色光晕。

我的肉身蜷曲成弓,愈来愈轻,在一片空寂里悬浮、爬升。无法确定,我是醒着,还是梦境。这样的似是而非,那些天,总是愈来愈密集地光顾我的身体。睡之前,我下楼喝了一碗药。油灯如豆,屋子静得像泡在昏黄的水底。母亲立于灶台旁,看不清她搁在腰间的手上捏着什么东西。动荡的风将她膨胀的影子挂上墙皮,甩来甩去。她没有搭理我,仿佛我是这屋子里一件不会说话的物品。她仰着脖,目光刺透我的躯体,向门外无边的暗夜伸展而去。

明天我带秀才进趟城!

母亲说这话时,天还亮着。血红的残阳把院坝割裂成半阴半阳两个迥异的扇面。那三只身披霞光的鹅,嘎嘎嘎叫着抢完了抛撒在它们脚边的谷物,扑闪着翅膀,想翻越横亘在它们面前那截板着脸的门槛。父亲放下碗,大喝一声,拔腿去门口堵。但他只跨了一步,突然绞住脚,把脸慢慢搬转来,对着母亲。母亲没有看他。她伸筷子夹了一颗黑乎乎的大头菜,咔嘣一声咬在嘴里,像吃进一坨生铁。我们去县医院看看!她又说了一声。

这个建议母亲并不是头一次提起。去年冬天,水田开始结冰的一个早上,父亲带我去二十里地外的胡桃镇,见那个长着红鼻头的长胡子老中医时,母亲便开始念叨。但她念得很轻,怕谁听见似的。事实上,父亲每一次都听见了,但他总一脸不耐烦,斥母亲大老远去扛牛刀杀鸡,要不就是气呼呼地扭身往旁里走。其间发生了一件事。祖父突然病倒了。几家乡镇医院辗转下来,毫无起色。那天,奄奄一息的祖父拉着父亲,叫他赶快请上几个人,回去收拾打整后山那块地。我们都知道,那是一位游走四方的高人多年前指给祖父的百年归山之地。祖父咿咿呀呀着,浑浊的液体涨潮一般,不觉间已覆盖了他深坑似的眼窝,眼看要跌出来了,父亲才一跺脚松口说去县城。没出半月,祖父竟健步如飞从县城回来了。像打了一场胜仗,从此他逮住机会便讲县医院的经历,尤其母亲托人将手术提前两天这个细节,跟随他的唾沫一遍遍在听者面前横飞,仿佛是母亲跑到阎王爷那里,硬生生帮他抢回了一条命。

每次祖父口若悬河时,父亲总像母亲抢了他功似的,缩着身子躲到角落里抽烟,边抽边用一双鹰隼似的眼睛追着低头做事的母亲。那段时间,父母的争吵像头上的星星一样密了起来。母亲又变得灰塌塌的了,从城里穿回来的那件紫色外衣被她压进了箱底。有一天,他们吵着吵着,父亲不知说了句什么,母亲愣了一下,扬手甩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随后他们就像两只蚂蚁似的扭在了一起。我跑到山湾的烟叶地把祖父找回来时,厢房的门已经紧紧闭上了,没有一点动静。第二天太阳上了三竿,才见母亲推门出来。令人费解的是,那束不知跟了她多少年的齐腰长发竟然不见了。她的后脖颈似乎突然多长出一截皮肤,随着她脑袋的摆动,那里闪着触目惊心的白光。我的偏头痛依然反反复复,母亲某些记忆仿佛也随她的长发一起下落不明。那一阵,任父亲带着我四处找偏方换诊所,她只皱着眉给我煎药,把一张张处方签捋平顺,像勋章似的累进抽屉最上面那一格,再没有说起过县医院。

直到今天傍晚,我背着住校的衣物,低着头出现在他们晚餐桌前,告诉她们,先生让先治好病再回学堂,教室不是睡觉的地方。

当然后半句被我咽进了肚里。父亲却听见了一般,气鼓鼓地憋着一个气球似的不说话。母亲嘴里突出冒出的这句话,显然是一颗戳破他气球的图钉。他一屁股墩回来,小板凳跟着一起扑腾,他的右手还僵抻在要去赶鹅的高度,只是他的手指像被什么烫了,枯叶般蜷起来,慢慢坠落在耳廓旁。他张了张嘴,但他的嘴似乎被一张抹布塞着,什么也没说出来。他重重地锉了我一眼,眉头阶梯似的蹙起来,而后,站起身,踩着鞭炮似的,啪嗒啪嗒绕到猪圈后面去了。

那两只鹅成功地翻了进来。它们高昂着缀着红色肉瘤的头朝我们的矮木桌扑来时,母亲利索地把残余的饭粒狠狠扬在了它们苍白的翅膀上。它们欢叫着,手忙脚乱投入新一轮争抢时,母亲愤愤地咒骂了一句,跳着脚朝父亲撵去。紧接着他们就吵起来了。

他们的争吵高高低低漫过来,像被猪啃过一样,一句也听不清。

多年后的一天,在众多的过往里,说不清为什么,我一下拎出了父母吵架之后的那个夜晚。母亲却一脸茫然。当我点及第二天我们坐在那辆快要散架的班车里,她那件过长的紫色上衣,被灌进破窗的野风反复撩起下摆时,母亲眼里终于跑过一抹亮,说想起来了。她说,由于头痛反复发作,那一两年我总爱胡思乱想。那晚停了电,也没人去管,反正那时农村的电像孩子的哭闹,没个准。我和父亲很早就上了床,她点着油灯收拾了锅灶,给牛扯了一捆谷草后,也睡了。也许白天干活太累,他们睡得都很沉,一觉到天亮。以至于夜晚下了雨也没人起来接漏,第二天堂屋中央汪着一大摊水,脚都下不去。

母亲沉浸在自己的讲述里,脸上的褶皱时散时聚,像一条时间的河流,起落沉浮。而我脑子里那条小巷却水洗过一般清新。

那晚我迷迷糊糊穿过院坝,刚站到那条狭窄的小巷前,那卷仿佛一直在身后推着我前行的灯光,便随着咯吱一声脆响,被活生生夹断在门里。眼前顿时漆黑一团,耳边响起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双福叔恍惚就蹲在小巷某个角落里。缩回头,家门已经淹没在黑暗之中,仿佛从没有被谁打开过。我打了个冷战,眼前的黑夜如此不真实,我甚至有些怀疑,刚刚上楼摇醒我,告诉我电来了的女人不是母亲,而是另一个和她长着同一张脸的人。脑中有条红灿灿的声音在蜿蜒蛇行,偏头痛看似又要来临。我一咬牙,闭上眼,张开双臂,让手指画笔般拖曳在相向而立两面墙体上,飞行。

巷,到头了。

银娘家的院坝恍惚下了一场雪。那掌正在燃烧的大功率灯泡,用它那晃得人睁不开眼睛的光芒,将银娘家簇新的楼房拉扯得高大无比。假如撇着一双罗圈腿的双福叔没有开着他那辆皮卡掉下崖,假如他还活着,他们这栋脱离老院子修起来的、全村唯一的三层砖楼一定还会春笋一样长高。这样想时,我心里竟然透着隐隐的不服气。那台大彩电像往常一样被搬出来,大摇大摆放在正对银娘堂屋的院坝里。不过今天此举显然有些多余。院坝里空荡荡的,并没有出现众人围观的场景,大概停电后人们都睡了。除了距离电视五步开外的那张红漆木桌前,坐着两个喝酒吃菜止不住话头的男人,电视面前就只有银娘一人。她可能吃好了,也不一定,或许只是电视里那个白面书生把她吸过来了。她歪着屁股倚在一条靠背椅上,鹅一样抻长脖子,像在跟电视屏幕亲吻。

荒野。天光微明。白面书生遇上一美娇娘,两人呜里哇啦说着什么,粉的红的火苗在二人眼前跳荡。书生伸出一只手,欲替美娇娘拎包袱,对方假意推让,欲拒还迎,不知怎么的,几番回合,那包袱爬到了书生肩上,美娇娘一颔首,捂了樱桃嘴,低着眉,作娇羞状,碎步跟上。

是《聊斋志异》中的一集,好像叫《画皮》。傍晚回家的路上,走在前面的那两个大屁股女人一直在叽叽喳喳地聊那只要命的鬼。母亲告诉我电来了时,我脑中就电光火石闪现出一副副妖魔鬼怪的嘴脸。在看电视这件事上,母亲一向对我有些放任,只要功课完成了,怎么都行。不过像今晚这样把我从床上叫起来,还是头一回。没有人发现我的到来,银娘种在厨房侧边这几棵茂盛的脐橙刚好阻挡着我的身体。橙花香得腻人,似乎伸手一抓,就能捏住一把香粉。

我停住脚,突然打定主意就站在那里,视野宽阔,还有几分偷窥的刺激。这时我看到了一个人。那个和培祥幺公对坐着,高高举着杯,像是在寻找最佳角度,要把手中那个可怜的杯子扔出去的男人,竟然是父亲。不真实感又强烈地缠住了我。天还没黑定,我亲眼看见吵完架的父亲虎着脸爬上了床。现在,我的耳朵恍惚还能穿透黑夜,捕捉到他在榫卯结构柏木床上的一声声呼吸。

银娘请培祥幺公帮忙砌墙的事,上周听父亲说过。当时母亲脸上唰地腾起一团血色,好像被谁火辣辣地扇了一巴掌。她立马斩钉截铁地断定银娘不会嫁了,要嫁的人是不可能大费周章砌墙修屋的。

人家也可以招男人上门嘛!父亲的声音明显夹着不满。母亲怪模怪样盯着父亲。三娘活得上好,成天金鱼似的鼓着眼看着,哪个背时的敢去上她儿的床?父亲拧起眉,朝脚下怒气冲冲啐了一口,再不搭腔,只顾磨刀。黄色的铁锈一圈圈褪下来,在磨刀石表面扩散出弧形的花纹,他壮硕的身板随着菜刀的往返,一起一伏,仿佛在跟谁叩头谢罪。

这村里头想跟她上门的人还不少咧!母亲像是在自言自语。

她斜倾着药罐,黧黑的汤液在碗沿砸起第一团污斑时,我看见她用眼睛在父亲扁平的后脑勺上飞快地咬了一口。这一口父亲看不见。奇怪的是自那天起,他就同我母亲一样,再不去银娘家看彩电了。那晚我从银娘那回来,他还像一堆影子般黑漆漆地缠在屋后那棵梨树上,满头大汗举着那根铝丝弯成的圆形天线,东挪,西搬。那台十七英寸黑白,顽固地闪了半天雪花后,终于扭扭捏捏拼凑出了一个胖乎乎的人形。银娘对这一切全然不知,第二天傍晚背着猪草从我家门前经过时,照旧蹲下来,一欠身,把累着尖的背篼放下地,准备歇一歇。父亲当时正坐在门边刮磨一片薄如蝉翼的青篾,他举起的目光与银娘刚敞开的那截热气腾腾的脖颈相遇时,突然哎哟叫了一声,估计是手被篾刀划着了。他吊着手,抬腿要往屋里钻时,银娘用甜蜜蜜的声音摁住了他:大哥也来帮我搭把手嘛,培祥幺公一个人要砌到什么时候哟!父亲一只脚在里,一只在外,像拖着一条软软塌塌的尾巴。

谷,谷雨要到了,田我还没开,开犁呢!父亲嘴里突然像含了一个烧萝卜。他抬头看天,仿佛天上悬着那块他要犁的田。黑狗摇着尾巴往外撒欢,我看见院前竹林下,母亲踩着缩在她脚下的影子,晃着两只水桶,双腿桨似的,踢踢踏踏,划过来了。

天空突然亮闪闪一颤,似乎被谁伸手在腰上狠狠掐了一爪。

谷雨,谷雨,这雨今晚真要下哟!银环———培祥幺公调整了一下坐姿,歪起头,像要把这声粗腔大嗓的喊,鞭子一样甩到银娘怀里。银娘听见了,却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从电视里拔出脖子,向右侧过身,手臂支在椅背上晃荡,翘起的几根指头在空中懒懒地画圈圈。这谁说得准?你没听过光打雷不下雨吗?她朝红漆桌子这边轻蔑地睃一眼,仿佛桌子上两个男人就是两滴始终落不下来的雨似的,“没准又是雷声大雨点小,哼!”培祥幺公突然像被银娘那句话抽了筋似的,缩起脖子,不接话了。他哧地划亮一根火柴,点烟。红红的火光映着父亲的脸,映着他突然擎起的那杯酒。那杯快要滚出杯沿的酒,摇摇晃晃,分明是一杯液态的火。

父亲一仰脖,把那些火吞进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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