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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响亮(第2页)

是谁在击鼓?一声急似一声,声声紧逼,让人心里发毛。恍惚进入了一片墓地,阴影蔓延过来。一只眼在门外在战栗,一支笔在门里游移。镜头在转动,在推近,推近。青面獠牙,神色狰狞———她,他是一个恶鬼!

啊呜———

一声猫叫,像是从墙头直直地坠落下来,又像从喉管最深处挤压出去,尖厉,悠扬,如匕首,如箭镞。我看见银娘猛地回过头,像从水里钻出来般大张着嘴,手按着动荡的胸,身子被谁从后面使劲推着似的,往红漆桌子这边直趔。父亲不明所以,他猛地站起来,拿筷子那只手嗖地支了出去,好像要隔空接住银娘的那只即将脱离靠背椅的屁股。但他的手落了空,那只屁股醒了似的,突然刹住了车。银娘也跟着醒了,扳正腰肢,对红漆桌子这边露出明晃晃的牙齿,明晃晃一笑。父亲却像突然吃进一根虫子似的,攒劲清了清嗓子:银环,银环,培祥幺公没酒了咧!

话音未落,银娘猫一般跳到了红漆桌子前,她把散到额前的两绺发丝麻利地勾到耳后,搓着手,笑眯眯地打量碗盘和桌上两位男人。一瞬间,我恍惚觉得,电视里穿着画皮的女人钻进了银娘的身体。你看她小碎步,小眼神,还有她那扭来扭去的小蛮腰。要是她能长条小尾巴,不知现在摇得有多欢腾。银娘往厨房这边摇过来了,我下意识地往脐橙树枝里缩了缩。树上的刺扎了一下我的额头,但一点觉不出疼。我只是隐隐担心,银娘出来时,会不会蜕去那张画好的人皮,变成恶鬼的样子呢?

世上哪有什么神医!都是扯淡。父亲这话没头没脑的。

你喝多了?培祥幺公把我父亲手里的酒杯摁住。搭在一处的两只手,在桌子上方恍惚架起了一座拱桥。哪个多了,你在哪见过我皮老大多过?父亲一抽手,那架桥瞬间坍塌了。

那个,明医生你知道不?啊?明医生。他手臂突然像根杆子样扫向桌子一侧,几只受了惊的青瓷碗一阵乱晃,那个锥形的杯子像上了发条一般旋转起来,往对角扑棱棱地闪过去。我也不知道这时我怎么就走出去了。但我没有伸一伸手,我眼巴巴看着那只杯子俯冲下来,像一朵浪花,碎在我脚尖周围。

银娘出来了。她身上有一股香,是一种植物香,沾染了田畴、麦垛和炊烟的气味。没有橙花浓,却透着一股劲,像无数看不见的藤,伸过来,勒住你的喉,缚住你的腰,让你难以呼吸。

我往后退了一步,假装去瞄电视机。那只鬼踯躅在王生房门外,望着高悬的法器,牙咬得格格响。

哎哟大秀才,快来坐快来坐!全村都叫我秀才,包括我的父母,唯独她在前面加个大字。她还是银娘。只是,她换了副声音。她嗓子像被一只手捏着,发情的猫一样,又细又尖了。我几乎是被她猫一样的声音缠上桌的。她一直给我剥花生,口里藏着个蜜罐似的一个劲夸我,弄得我心烦意乱。

桌上两个男人不知为什么,我一上来他们便没了言语。尤其我父亲,也不去管那只碎了的杯子,他割了我一眼,摸出烟盒,却捏在手里,牙疼似的咧起嘴,露出在家吃晚饭时听了母亲那句话的表情。培祥幺公突然起身告辞,他担心家里幺婆耳朵不好,怕哪个贼惦记他棚里那条下个月就要产崽的母牛。父亲一把攥住了他。可能是酒精的作用,我看见他眼神里迸跳着一粒粒火星。

幺爸你说句公道话,县里那个明,明医生就是神医吗?他包治百病吗?啊?你也帮我评评,银———环!父亲的声音又闷又粗,就像胸口被一块石头压住了。我看见银娘突然涨红了脸,眼看血就要渗透出脸皮似的,让人恍惚觉得她就是那个惦记培祥幺公母牛的贼。她嘴唇哆嗦一阵,突然闭上了。她歪着头去瞅电视,肩膀倾斜下去,就像有什么东西塌下来,压着了她似的。

闪电急了!我大脑里骤然响起一串轰隆隆的雷声,像跑过一趟色调斑驳的火车,载我驶向一片青幽的田野。麦浪包围着我们,紫云英开得重重叠叠。一场让我摸不着头脑的战争,在母亲和银娘这两个同一个院里长大的女人之间发生,从中午到黄昏,她们似乎铁了心,要在这麦垄里站成两株面对面拔节生长的植物。突然,银娘嘴里蹦出一个人的名字,她重复了几遍,都是轻飘飘的,却掺着猫叫春般的古怪气息,母亲无力地嘟囔了几句,像被那气息点了穴,突然撒开手,抛开响尾蛇般扬掉手中那根锄把,像一捆稻草垛似的,一屁股歪倒在那汪节节败退的夕阳里。

那天有风,麦浪一直在我们周围换着花样翻涌。我暗暗发力,用舌头舔掉了那颗松动已久的乳牙,张着嘴,把那个牙洞奇迹一般展示给人们看。可谁也不理我,就连一直蹲在旁边抽烟的父亲,也不愿向它瞧上一眼。最后我决定把那颗牙埋掉。母亲被人搀起后,父亲也掉了魂似的独自勾着头走了。我跑到他蹲了一下午的那个沙包前,把他扔在上面堆积如山的烟屁股推到一边,再用树枝刨了个坑,把那颗变得煞白的牙像种子一样放了进去。

那晚,母亲一直没有回家,父亲倒了酒,一个人闷头喝。那是记忆里母亲不在我身边的第一个夜晚,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甚至担心再也见不到她了。忧伤像丝线一样捆扎着我。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阳光辉煌灿烂,金子般熨帖着大地,空气中荡漾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气息,一匹长着两个脑袋的高大白马驮着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走进我们这个沉睡的村落,叩开我家紧闭的大门,嘴巴伏在父亲和我耳边,悄悄向我们打听一个人,我们低头去看他手里摊开的照片,他却一把推开我们,径直朝我们身后的厢房走去……

秀才,明天我们去趟新……新庙场,传说那个医生……父亲突然从背后搂住了我,仿佛搂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有些东西突然在心里升腾,说不清那是什么。我想大声向他嚷嚷,我不去学堂了,我想像二军他们那样到外面去自由自在地闯荡,再不然,跟姑父学剃头也不赖。可他搂得我生痛,热烘烘的酒气痒酥酥地喷进我脖颈里。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银娘又偎到了电视机前,培祥幺公却不见了。雨真的来了。

由远及近,仿佛万千匹脱缰了的野马,扬着蹄,转眼踏碎了这方院子的宁静。寒光一闪,道士手起剑落。顷刻间,人皮落地,老妇轰然倒下,现出一只恶鬼的原形,猪一样匍匐在地,嗥嗥叫不停。

橐橐的脚步声恍惚从天上掉下来的,挟风裹雨,呼啸而至。

我还没有来得及回头,那道飘忽的影子已经蔓延过我们父子,将银娘一片叶子般冲开,搂个娃似的抱起了被雨水包围的电视机。

转眼咚咚咚转进了银娘的堂屋。

那只匍匐在地的猪,还扯着喉咙,在我脑子里嗥叫。我僵在那里。父亲打了个重重的酒嗝,目光被那道影子拖拽着走。银娘眼神空洞,像一块被冻住了的冰。但当母亲甩着手,从亮着的堂屋跨出门槛时,银娘嘴一咧,噗地一口笑了起来,咯咯咯,咯咯咯,像跑出来一群刚下了蛋的母鸡。

母亲歪着头对她说了些什么,随后一跳一跳地跑了过来,仿佛她体内藏着一只灵活的野兔。她变戏法般,嘭地撑开一把伞,递到我手上,然后扯起父亲,一头扎进了雨里。银娘叮叮当当跑进屋,又叮叮当当追了出来。但她似乎忘了她追出来要做什么,她把手里那把伞剑一样举起来,半晌,才冲着我的父母喊,哎,等雨停了再走嘛!母亲没有回头。她张开手臂,像个男人似的大大咧咧地去揽父亲的腰,父亲倒像个受了气还在耍着性子的小媳妇似的,挣扎着往旁边让。也许他真喝多了些,他的身子并没有听从他的使唤,不出两步,他便东倒西歪朝母亲的肩头靠了过来。他们的背影,看起来像被谁捏着,用针线缝合在了一起。

明天要早起带秀才进城看病呢!

母亲的声音不大,却有着滩口那泓溪水的清亮和从容。我回头去看,银娘那把没来得及撑开的伞,顺着她玲珑的身子,垂挂下来,像根拐杖,虚弱地拄在地上。高功率电灯泡耀眼的光自上而下,笼着她的脸。可她的脸,好像突然之间老了。那时,我们都困在自己的风雨里,并不知道,立夏的前夜,银娘会水蒸气一般毫无预兆从我们村里消失,而我的头,三天之后,会像潘多拉盒子一样,被一把锋利的刀打开。丧失意识的前一秒,在那张洁白的床上,儿时那个奇怪的梦里那种无法言说的气息又闯进了我鼻腔,左冲右突,势不可当。

转过身来,父母的背影已经看不见,仿佛这黑夜里他们从未出现。莫名的惆怅涌出来,瞬间打湿我的衣裳。雨水响亮,似乎攒着劲,要带走这世间的一切,包括那些隐秘在夜海里的悲欢,和沉淀在水下的那些细碎的感伤。可我愿意相信,在这愈来愈浓的夜色里,总有一些东西在暗然滋长。即使小若一滴雨水,终究会洇下它曾来过的蛛丝马迹,在它途经的每一条路上,在天空、屋檐、河流、山岗,或某个无人知晓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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