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见过张三公之后,2015年春一个周末的上午,高亦健同以往一样,去省图书馆度过半天的读书时光。通常他都是在一楼文学馆,这天却信步上到了三楼医学馆,对中医、对张三公的挂念,牵引着高亦健走近一排排中医书架,看到了海量的中医经典书籍,如《黄帝内经》《伤寒论》《金匮要略》《医宗金鉴》等,还有许多中医大师的医案医话之类的。高亦健觉得自己不可能看懂这些,只是像欣赏珍宝一般向它们行注目礼。突然,一本装帧古朴却显厚重的书——《思考中医》跳入眼帘。作者是一名中医学博士。奇怪的书名,中医怎么思考?翻看了几页,心跳加速,怦怦的心跳声让高亦健感到了异样,他站到明亮的窗下,迎着阳光,急切、认真地读了起来。
“中医里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中医里最核心的东西是什么?
方方面面都要围绕它,离开它就不行的这个东西是什么?这就是阴阳!《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的开首即说:‘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治病必求于本……’
“上工守神,下工守形。神是什么?神是无形的东西,属于道的范畴,属于形而上的范畴,上工守的就是这个。换句话说,就是能守持这样一个范畴的东西,能够从这样一个层面去理解疾病、治疗疾病,那就有可能成为一个上工……“在传统文化里,存在很细微、很精深的内证实验,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正是因为这个内证实验和理性思考的结合,才产生了传统文化,才构建了中医理论……”
天哪,这就是中医,中医的前世今生是这样的!明媚的春光从窗口洒进来,拂照着高亦健的身心。那一刻高亦健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中有些事情要发生了。
这之后,高亦健连续几个月沉浸在《思考中医》里,由此开始了自己的“思考中医”。《思考中医》像一把密钥,引领高亦健步入岐黄王国。高亦健像着了魔一样扔下一切,在一年多时间里细细研读了《黄帝内经》《伤寒论》等中医理论典籍,按照书中的秘诀探寻,仿佛进入了一座巨大的宝库。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令人瞠目令人惊喜的宝库!高亦健感觉自己闯进了一个浩瀚的宇宙、一座神奇的迷宫,流连其中、徜徉其中,深深为之陶醉。真像马总编和周社长说的那样,好好一个记者让中医迷得神神道道的……如果说,阅读经典为高亦健提供了一叶在华夏中医的海洋中遨游的小舟,那么,现实中的张三公就是为高亦健摆渡的艄公。
自从2015年冬季父母亲相继离世之后,高亦健就很少再回到那个大散关下的小县城了。年关的一天,大林给高亦健打电话说,他去山上祭奠了老人,然后又说张三公到省城来了,但在哪个区哪条街巷不知道。听到张三公在省城的消息,高亦健振奋不已!自从到小镇看过张三公后他一直忘不了,这一年多来他自学了一些中医理论知识之后,更是急切地想要见到张三公,想向他请教好多问题。
高亦健立刻开始四处打听寻找。然而,要在一个千万人口的大都市里,找一个人实非易事。高亦健一个区一个区、一条街巷一条街巷地打听,后来又托一些熟悉的作者、读者帮忙,才在三个月之后打听到张三公的地址,当即找上门。
张三公来省城已经有一阵子了,在城南一条巷子里租了间厦房落脚。刚开始他并没有挂招牌,只是一些与他有联系的病人找到这里来治病。后来是几个患者托街道办给他办理了行医许可手续,并帮他挂了诊所牌子。高亦健一路打听,终于摸到张三公的诊所,当他站在门口时不由得心中一阵悲凉,暗暗叹息民间中医的艰辛。小厦房吸热,5月的秦西城尽管才是初夏时光,但屋里已经热得透不过气了。诊室很小,屋里只有两三个病人,却已经显得拥挤不堪。高亦健进屋喊了声张大夫,显然张三公已经不认识高亦健了,只当他是求医的病人,说了声排队便自顾去忙了。
第二天,高亦健再去看望张三公时,张三公终于记起来这是那个到小镇上去见过他的记者,但还是没时间搭理。高亦健没有在意,而是静静地在一旁看着张三公给人诊病。第三天再去的时候,张三公正在给一个老年妇女治膝关节病,旁边有一个候诊的病人,之后断断续续有求医者来,张三公一直忙着给人看病,没有时间和高亦健说话,高亦健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等着。
不知是第五次还是第六次,高亦健再去的时候,张三公脸上终于有了笑容。那会儿没有病人来,张三公在独自饮茶,见高亦健进屋,脸上露出了从来没有过的笑容。高亦健心想:好,看来今天病人少,心情也不错,可能肯接受采访了。
但张三公却摇头道:“你呀你呀,怎么还来?你说你来搞啥嘛!”话虽还是凉冰冰的,却难掩饰住发自内心的一缕笑容。他一边让座一边拿起纸杯给高亦健斟茶,说道:“你这个记者做事倒是蛮有定力的,去年找到小镇来,眼下我隐于这城市人海中,你又一次次地找来,你到底要做啥?”
“张大夫,我要采访您,我要写民间中医,写出中医的医术医德和治病养生之道,写出民间中医的生存状态,让人们了解中医、信任中医。”高亦健从公文包里掏出几期报纸说,“张大夫,您看看,我们报社专门设置了《大美中医》专栏,刊发介绍中医文化的文章和有关民间中医的新闻报道,我已经采访过好些中医了。”
张三公把报纸推到一旁:“医病救人这号事不好讲,有些事做得说不得。”
高亦健说:“张大夫,一年多以前,我到镇上找您时,只是出于对中医的好奇,眼下我是一名中医文化传播者。我不是要简单写一个民间中医的医术医德和治病救人的好人好事,我是想写出传统中医的根在哪里,传统中医的魂在哪里。这一年多我阅读了《黄帝内经》《伤寒论》《难经》等中医典籍,也采访了一些民间中医,对传统中医有了一些了解,我对中医真的是从心底里喜欢。”
张三公盯着高亦健,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眼角上的眵目糊都快掉下来了,好一阵才说:“还真是难得!一个秀才当真迷上了中医,你想改行当郎中吗?”
“张大夫笑话我,我都五十多岁了,再怎么学也入不了门,更别说当医生了。我是想当一个中医的马前卒,用我的笔写中医,让更多的人认识中医、了解中医,让中医这个国粹传承下去,弘扬光大!”
“好!”张三公满脸的菊花纹都绽开了,“你有这份心我支持你!白天常有病人来,晚上就我自己,你想问什么让我说什么都随你。”
“好!”高亦健知道要想来一场推心置腹的交谈,是需要一个没有搅扰的环境和不被中断的时段,夜间能和三公促膝而谈当然再好不过了。
次日傍晚,高亦健走进诊所,三公刚吃完晚饭,屋里混杂着葱花味和中药味。三公把拥挤凌乱的屋子收拾了一番,正在洗茶杯。
高亦健把买的酒和烟放在桌上,三公转过脸说:“这是搞啥嘛,你是为工作采访,还让你破费,咋要得?”
高亦健像回到自己家一样,接过茶杯动手找茶叶,回答道:“这可不仅是为了工作,是我自己喜欢中医,就当是不成样的拜师礼吧。”
“拜师哪里担当得起!不过,你一个大记者、大秀才,能对中医有这份心真是难得啊!现在没有几个人待见中医,你正是做事业的年纪,怎么就往凉处赶呢?”
高亦健说:“中医是我们民族的瑰宝,不应该被冷落、被遗忘,不应该是目前这个样子。”
“好!说正事吧。你要怎么采访?说说我看过的病人?”
“这个咱们慢慢说。我想先听您讲讲您是怎样走上中医这条路的,从什么时候开始做民间中医的。”
三公说:“要说走上中医这条路,那得从我1982年中医学院毕业后分配到县医院算起。不过那时虽然有医生的头衔,却并没有干多少医生的事……”
“什么?您是中医学院毕业的?!”高亦健吃了一惊——张三公竟然是科班出身!这个土里土气的老头竟然是恢复高考后第一批考上中医学院的大学生!高亦健在采访中医这两年中对那一拨中医大学生有所了解,他们弥补了十年中医人才断代的局面,成为担起时代重任的第一批中医药骨干人才。他们毕业后,或继续深造,成为理论方面的研究专家和硕导、博导;或经多年历练,成为各家医院的主任医师和科室主任等。真是万万想不到还有三公这样的,在乡镇小诊所打发掉半辈子时光,只有一个民间中医的称呼,没有任何职称和头衔,现在年过花甲满头华发,还在巷尾他人屋檐下行医……“怎么,看我不像上过大学的人?”三公笑吟吟地问。
“不是,我是说您是恢复高考后第一批中医大学生,那都是社会的宝贝疙瘩呀,怎么会脱离体制成为一个个体医者?怎么会……”
“怎么会混成这个样子是吧?自己选的路自己走,这不怪谁。
当年大学毕业后分配回老家县医院,县上那时没有中医院,只在县医院里设了中医科。中医科人多岗位少,有的人分来等了几年还轮不上给人看病,大家都是混日子的状态。我就那么混了七八年。
时光一天天过去,也没啥不好,医院里很多人也都是这么过来的嘛——熬到时候了,自然就是主治医师、副主任医师、主任医师,工资慢慢涨着,房子也会有的,媳妇也会有的。混到20世纪90年代初,改革的浪潮席卷而来,医院动员职工离岗下海自己找饭碗,我好像一下子灵醒了。我自幼学医是想干啥?我死记硬背啃了好多年的《黄帝内经》《伤寒论》什么的用过几回?这会儿已经差不多忘光了。我在医院按程序给人看病,还记不记得中医是干啥的?还有没有自己的辨证论治观?因此,刚一开始动员,我第一拨就撇下公职回乡了,像过去混社会的民间郎中一样,干过游医,走街串巷给人瞧病,也摆过地摊卖膏药,后来才搞起诊所。今天能在大城市里有一间屋子给人看病,有那些病人等着我、还需要着我,这已经是一个民间中医顶好的命运了……”
这个夜晚,他们谈到了很晚。
之后的十来天,高亦健几乎每天晚上都到三公那儿去。在那间小诊所,在那个因通风不好而满是中药味、消毒水味、饭菜味的空间里,他们聊得越来越投机。
和三公深入交流之后,高亦健才逐渐认识到,这个看起来很普通的土郎中,在医术上竟有许多独特的本事。以前以为他主要是会接骨,原来他的绝活却是治疗肿瘤疾病。所谓肿瘤疾病,就是人们恐惧的、人人怕提及的癌症。他到秦西来,主要就是为治疗几个癌症晚期患者。这几个病人都是在死亡线上挣扎许久了,家里一贫如洗,医院已经对他们关闭了大门。他们中有人听说深山里的张三公成功治疗过癌症晚期病人,而且费用低廉,便到洪坎小镇求张三公医治。经过一两个月的调理治疗,他们感到病痛缓解。但小镇上条件差,无法长期接受治疗,便一再恳请三公到市里来。要请张三公“出山”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张三公开始不肯来,他在乡村过了大半辈子,不适应都市生活,在城里没有根系,怎么待得下去?后来经好多患者一再央求,三公下了好大决心才辗转来到秦西市。进城多半年后,通过一个个病案,渐渐有了影响,有了口碑,诊所每天都有病人来,张三公在秦西算是能站住脚,诊所能够开下去了。高亦健采访那几个病人时,他们个个情绪激动,流着泪讲三公的医者仁心,对三公深怀感激。
高亦健原计划写一篇特写,没想到一口气写成了万余字的长篇通讯,省报整版刊发,一些自媒体也相继在微信上转发,引起读者追捧。有的寻问张三公诊所的地址,有的请求报社帮助联络找张三公求医,当期报纸一再加印,一时间在省城形成一股中医热潮。
高亦健心中甚是欣慰,终于为张三公做了点儿事,为中医做了点儿事。
谁料想,仅过了一个多月就突发逆转:市里有关部门对张三公进行检查,查出个非法行医!高亦健觉得是自己害了张三公,把张三公的饭碗给砸了。张三公今后还能给人看病吗?他今后怎么生活?
一定要找到张三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