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关中农村,葵花籽、棉花籽、芝麻籽都可以榨油,只是关中地区葵花籽种得少,指不上。芝麻榨出来的是香油,拌凉菜可以,炒不了热菜。靠得住的只剩下棉花籽,庄户人一年四季要穿衣服,生产队每年都要大面积地种植棉花,棉花籽量大,出油率高。美中不足的是棉籽油颜色重,炒菜燣肉时油烟大,只是有油总比没油强,棉籽油通常是庄户人炒菜燣肉的补充用油。
油菜籽则主要用来榨制食用油。庄户人吃肉少,一年到头饭菜清汤寡水,没有油水,黑黝黝的油菜籽在庄户人眼里就显得特别珍贵。
逢年过节,家里来个亲戚,炒菜燣肉谁不用油?菜籽油成为庄户人居家过日子一日三餐离不开的必需品。
碾麦场上
收割和碾打小麦,是一年四季中庄户人最忙碌、最劳累的时节。
麦收开始以后,全村男女老少全力以赴,忙忙碌碌十几天,应该收割的几百亩小麦全部杀倒了,散放在麦地里的麦捆被村民们用大马车、架子车陆陆续续拉回到南场和西场上,摞成了一个个大麦垛。眼下就剩下碾场、扬场了,标志着一年一度的麦收季节进入了脱粒归仓阶段。
(一)
碾场任务艰巨,是个慢活细活,按照往年惯例,生产队要实施分组作业,按部就班,连续碾打。
碾场分为三个组,一组的碾场地点在西场,二组三组在南场,一个组占半边。我们家在三组,在南场的东半边。
连续十几天的辛苦劳作,我累得人困马乏,到了晚上只要头一挨上枕头,睡得就像死猪一样,连半夜起来尿尿也是一半清醒、一半迷糊。
旭日东升,窗外的天色大亮,生产队的上工铃也叮叮当当地敲响了。爹推了推我说:“赶快起来,一块儿到南场摊场去。”我睡眼惺忪,本想再睡一会儿,但爹在一边紧催着,我只好起床。
爹性子急,扛上木杈急急忙忙出了门。我趿拉着鞋,扛上木杈跌跌撞撞地尾随了出去。
到了南场上,宁录哥、同录哥、银生哥、新录哥几个动作快的年轻人已经爬上了大麦垛,开始从麦垛上往下丢麦捆。一会儿组里的人陆陆续续都来了,用不着吩咐,人们纷纷走到麦垛下,一只手拎起一个麦捆,精神抖擞地朝场中间走去,解开麦捆上的麦腰腰,把麦捆均匀摊开。
摊场有讲究,麦穗朝上,麦秆在下,层层叠叠地摊好,关键要摊匀称,麦床薄厚要一致,从场中间开始,一圈一圈、一层一层地往外摊。
在老家农村,很少有大人手把手地教你干活,全凭自己细心观察、用心琢磨,耳濡目染,没有学不了、学不会的事情。
我和新平、银安、永录、栓劳几个学生娃娃,每人抱起一捆麦,晃晃悠悠地朝南场的中间跑去,照着大人们摊场的样子,解开麦捆,麦穗朝上,麦秆在下,层层叠叠地摊匀、摊好,再去拎第二捆。
麦穗麦秆上湿气挺大,摊开场后得好好晾晾、晒晒。爹说过麦穗麦秆晒得越干,越好碾场。
“人多力量大”,这是小时候参加生产队集体劳动留给我最深的印象。也就用了一个多小时,一个大大的麦场就摊好了。二组在南场的西半边,他们摊场的进度也不慢,我们三组的场刚刚摊好,他们的场也摊好了。
盛夏的太阳和人一样勤快,摊完场,太阳已经高高地悬挂在半空,火辣辣的,庄户人一看,就知道今天是碾场的好天气。
摊完场,人们陆陆续续回家做早饭、吃早饭。爹边走边跟我说:“今天天气好,日照足,用不了一顿饭的工夫,麦穗麦秆上的湿气就挥发得差不多了,再晒一两个小时就能碾场了。”
(二)
在关中农村,通常是一早起来先干活,干完活再吃早饭。吃完早饭,差不多已是中午11点了。人们踏着叮叮当当的上工铃声,纷纷走出家门,陆陆续续回到了南场上。我和几个学生娃娃按照组长的吩咐,跟着碾场的把式们,从饲养室把牛直接牵到涝池边去饮水,让牛喝足水,再把牛慢腾腾地牵到南场东边去套碌碡。
老家人把碾麦用的石碾叫碌碡,是用西观山石沟门的一种非常粗糙的石头雕琢而成,碌碡的表面粗粗拉拉,看起来不怎么起眼,却是非常好使的碾场工具,割完大麦、剁完油菜籽后光场要用它,碾场更离不开这个粗粗拉拉的笨家伙。碾场把式们一番忙活,把搁置在场边边的几个碌碡就套好了。
“嘚儿——嗷!嗷!”喜娃叔、满乾叔、新汉爸、克文叔、尚儿叔等几个碾场把式们吆喝着牛,把碌碡拖到摊好的麦场里,开始碾场。碾场有技巧,一个碌碡接着一个碌碡地依次前后排开,从麦场的外围开始,一遍一遍地轧,一圈一圈地碾,逐渐往场中间收缩。
刚摊好的场,麦穗麦秆发松发飘,不太好碾,人和牲口走上去也是深一脚浅一脚,连碌碡也是磕磕碰碰、左摇右摆。碾场把式们有经验,对付这点问题轻而易举,他们赶着牛,拖着碌碡反反复复地轧、来来回回地碾,麦穗麦秆渐渐地被轧实了,碌碡在上面滚起来也平稳踏实多了。
咯吱,咯吱,碾麦场上响起了碌碡框架上的铁轴与石头摩擦的声音,清脆,悠长,这是庄户人只有在夏天的碾麦场上才能听到的一种特殊音乐。
三组组长天财爷朝我走过来,把同乾、文安一并喊了过来:“三娃,你和同乾、文安负责给碾场的牛倒粪,手脚要勤快点。”
“好的,你尽管放心!”我们三个学生娃娃愉快地接受了任务。
“倒粪啦!”俊财爸赶着牛拉着碌碡刚刚围着麦场转了一圈,牛就拉屎了。我一路小跑过去,从俊财爸手里接过盛牛粪的竹笊篱。这牛也太能拉屎了,一次就能拉满满一笊篱。我又一路小跑到场边,把笊篱里头的牛粪倒干净,再把空笊篱递回俊财爸手里。“倒粪了!”喜才叔也喊了起来,文安也赶紧一路小跑过去。
真是老牛上套屎尿多。牛吃了一夜的草,碾场前又喝了一肚子水,一旦干起活来就免不了拉屎尿尿。就这样,拉碌碡的牛轮番排泄了一遍,我们三个负责倒粪的学生娃娃才渐渐轻松下来。
麦子干透了,赶上天气好,碾场把式们赶着牛拉着碌碡在碾麦场上走了十几个来回,麦秆慢慢地被碾扁了,大多数麦粒脱离了麦穗,落在了麦草下面。一个小时以后,头遍场碾得差不多了。
富喜爷扯起嗓门大声喊道:“天财,可以翻头遍场啦!”天财爷随后招呼负责翻场的组员们:“都起来,拿上木杈翻场!”等在场边的男女老少们从树荫下站起身,拿上木杈,依次前后排开,从碾麦场的外围开始,从左边挑起麦秆,翻到右边,仍然是麦穗朝上,麦秆在下,把碾麦场上刚刚被碌碡碾过的麦子仔仔细细地翻了个身。我朝西边场上望了望,二组的进度和我们三组差不多,他们也开始翻场。
“嘚儿——嗷!嗷!”碾场把式们等大伙儿翻完场,又一次赶着牛把碌碡拖到刚刚翻好的麦场上,从外到里地碾第二遍。咯吱,咯吱,碌碡架上的铁轴与石头窝摩擦的声音和碾场把式们“嘚儿——嗷!嗷!”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成为夏日里碾麦场上一场特殊的音乐会。
我发现一旦碾起场来,碾场把式们最辛苦,其他人翻完场,就可以坐在树荫下、阴凉处休息了,只有碾场的把式们头戴草帽,顶着烈日,吆喝着牛在碾麦场上一圈一圈转啊、碾啊、轧啊,直到把麦粒全部碾下来,落在麦草下面。
天气越来越热。牛虽然是最能吃苦耐劳的牲畜,但是天气炎热,头顶着火盆一般的大太阳,一头头拉碌碡的牛热得直喘粗气。几个碾场把式也热得大汗淋漓,豌豆大的汗滴噼里啪啦地直往下掉。
天气越热越好碾场,碾场把式们发扬吃苦耐劳的精神,一边碾场,一边从肩膀上取下毛巾,擦擦头上、脸上和身上的汗。咯吱,咯吱,碌碡架上铁轴与石头窝摩擦的声音在碾麦场上持续地响着,清脆悠长。
“第二遍场碾得差不多了,可以招呼大家翻第二遍场啦!”金贵爸大声朝天财爷吆喝道。
“大家起来,准备翻第二遍场!”组长天财爷站在场边大声招呼着。人们纷纷从树荫下站起身,一字形排开,拿上木杈,从场边开始,从右边挑起麦秆,翻到左边,从外到里把整个麦场上刚刚碾过二遍的麦秆翻上一遍。看到大家都在忙,我虽然只负责倒粪,也不由自主地拿起一把木杈,跟着大家一起翻场。借着翻场的机会,碾场把式们把牛吆喝到树荫下,自己也喝口水,擦擦汗,休息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