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毓,“老崔的人探查出来,有人过来凉坡问过蔷生娘亲的事。你也知道,宁淮侯先帝密探出身,他闻事儿的灵敏程度,就连如今的北镇抚司都要甘拜下风。”
楚左相考科举入的籍是假的,他娘身家不清白,根本没资格下考场。当年他买了一个老书生的户籍,一出手就是进士及第,这才成就了他一生的权位仕途。楚蔷生身世的曲折几乎没人知道,因为楚相的亲爹的确是三湘名门。
如今朝野尽知楚相生在凉坡,想当然认为当年他亲爹游学至此与他娘成亲,其实这都是虚的。他娘与他爹的情分只是一段露水姻缘,他爹在他没出生之前就逃了。如果不是后来楚蔷生自己拼出来的前途,他那个名门之子的亲爹早就不记得楚相娘亲这么一档子事儿。
楚蔷生娘大姑娘未婚产子,日子艰难,为了养活他吃尽苦头,什么事都做过。这种老底一旦被政敌挖出来,左相权位尽毁。
赵毓说,“我来之前去过相府,问明白了他在凉坡还是什么亲戚,那个老书生早已故去,没有亲人没有后人,倒也干净。总之,一定要在对手咬出这件事之前,把所有的痕迹抹平。这次的事情不简单,虽然不是波涛巨浪,来势汹汹,却暗流涌动,我觉得,应该不止针对楚相。”
黄枞菖听着,点点头。
晚上黄老娘亲手熬了大碗菜,筷子插|了八个开花大馒头给赵毓他们端过来,“吃,多吃,多吃。”
她认得赵毓。
这些年,赵毓来过凉坡两次,为了送银子让黄家买地。
黄老娘不知道赵毓究竟是谁,也不知道他同自己儿子的关系,她只是觉得这个人好,对自己好,对自己家人也好。她原本以为赵毓同自己儿子一样,也是净身之后在宫里当差。可是当他们聊天的时候,赵毓说自己家里有老婆孩子的时候,黄老娘才知道,她想差了。对于赵毓究竟是谁,她想来想去都想不明白,后来,她索性不想了。他们家的日子好不容才起来,她还想活的长久一些,多享福,把一辈子遭的罪都抹去。村里的老人儿都知道,人要想活的长,就不要想太多。
“老太太,好几年没见了,您老看上去,怎么……”赵毓端过来大碗,看了看黄老娘,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可是要让他说,这一时半刻,他也说不上来。于是含糊问了一句,“您老这些年过的好呀?”
“我好,我挺好的。”黄老娘知道他们两个还有要紧事说,把饭菜端来,也就心满意足,“你们趁热吃,我去给你们看着锅,火上还熬着米汤。”
“你娘怎么看上去金灿灿的?”等老太太出屋,赵毓赶忙问黄枞菖,“这是我眼花还是怎么地,我怎么觉得你娘今天一身佛光普照的祥瑞之气?”
“她镶了八颗金牙!”
黄枞菖掰过一块馒头,“我娘一见您来,乐的嗓子眼都开了,那堆金牙在油灯的照耀下,可不就金光闪闪、瑞彩千条嘛?”
“……”
半晌,赵毓才说,“镶金牙也挺疼的,你娘这是图啥?”
“我在雍京买了小宅子,开春之后,想接爹娘到京里住一个夏天。”黄枞菖说道,“我娘觉得自己一乡下老太太,长的贼难看,怕到了雍京给我丢人,就受了后村她堂姐的二姥姥的撺掇,先把自己拾掇拾掇。首先,她就给自己补了牙。”
赵毓,“你娘堂姐的二姥姥还活着?”
黄枞菖,“那娘们儿辈分高,其实年纪不大,只是个半老徐娘。”
“哦。”赵毓也不知道说啥,开始安静的吃饭。一口馒头,一口大锅熬菜。
黄枞菖像是自言自语,“我娘镶了八颗金牙在京里算是一个笑话。还有其他笑话。酒醋面局的张衾得了总领太监的差事,算是新红的红人,他立马儿在南城买了宅子,还从窑子里面买了一个娘来。”
赵毓,“呃,……”
黄枞菖,“张衾是静海县人,她娘常年在海边,风吹雨打,长的比较皱,他嫌弃他娘不好看,给他丢人,就不让他娘进京。他买的这个娘之前也红过,虽然老了,可是风韵犹存,放在宅子里面也是一景儿。那些读书人说我们刑余之人性子古怪,原本我不服气,现在仔细一想,也是挺古怪的。”
赵毓忽然说,“这些话是谁说的?”
黄枞菖,“翰林院的温臣藻和御史台的顾向坤。”
赵毓,“温臣藻门第清贵,他们家子息却不旺,他嫡子生了长孙之后,他秉承君子抱孙不抱子的传统,每天抱着长孙在后花园乱转。从他们家第三代出世,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让孙子在他肚脐上撒尿。他还说童子尿最养人,至于他自己喝过没喝过,太恶心,我就没继续打探。”
黄枞菖,“……”
赵毓,“至于这位顾御史嘛,……”
“他儿子是上一科三鼎之一的顾复粹。这位探花郎至今没有入官场,因为他抽羊癫疯。顾家探花一直养在深闺,当年媒人踏破门槛,都铩羽而归,所有人只道他们家功课紧的狠,顾少爷从来不露面也是因为前途至关重要。这不,一发榜,顾御史就做主为顾探花寻了一门好亲,是江左名门钱宗海的长女,新媳妇一进门,才知道丈夫一天要抽三顿羊癫疯,根本不能同房。据说,这位御史想爬灰,却被儿媳妇带的烧火婆子给废了。当然,这只是不太靠谱的传言。”
“黄瓜,这两位的性子是古怪呢,还是不古怪呢?”
“这个不古怪的标准,是按照公序良俗,还是见人下菜碟?只要不是他们’自己人’,就党同伐异?”
有些“读书人”自认为手握古今正义,眼高于顶,空疏迂阔,点评天下,竟然是谁也瞧不起。
大郑帝王们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脑子中必定塞满了脂粉味道的不学无术。司礼监的大太监们是权阉,不论政绩,就算青史留名,也定然遗臭万年。
雍京权贵肉食者鄙,甚至不如江南瘦马雅正。赵毓这样的则是酒囊饭袋。崔珩那样的俗不可耐。楚蔷生失于汲汲营营。
还有那些喜欢他们字画,并且出手购买的豪族大户们都是冤大头。好不容易有了一些踏实做官做实事的大人们则被讥讽为“风尘俗吏”。至于天底下那九成多不识字的人,则是贱民奴仆。
最后,赵毓说,“实在没必要想太多,给自己添堵。黄瓜你又不是不知道,每年承天殿的柱子,都有几个’铁骨铮铮’的大人们去撞,全天下就他们’先天下之忧而忧’,只要不听他们的夸夸其谈,陛下就是桀纣暴虐之君,我大郑立马亡国灭种。圣上若是为这种事堵心,早就一口血喷出来,挂在太液池边的歪脖树上,成咸鱼干了。”
——呃,这么想一想,其实陛下的肚腹中当真有一整个运河码头。
回到宫中,他同文湛狠狠折腾了一夜,寝殿上高悬的蔓藤莲花顶差点被掀翻。第二天,不要说起身下地,赵毓连翻身都困难。
文湛披衣下地,用木盘端了温茶过来,轻轻喂他喝下去,润润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