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赵毓也走到栏杆这边,“粮草。”
一个幻觉,——听见赵毓口中的“粮草”二字,徐玚咽喉被纤薄的刀锋抹过,没有知觉,可等他低下头,却看到血流如注!
他陡然清醒!青天白日,烟雨楼下,隐约传来遥远的烟火人间的声音。徐玚甚至还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湖丝苏绣的衣袍,干净如初。
北境严寒,又地广人稀,戍边的郑人本就少,再加上肃慎人的部落又首鼠两端,更是雪上加霜。除一些几代人经营、树大根深的北境诸藩,其余进驻北境的军队无法就地筹粮,只能从山海关内调集,由蓟辽总督白策押运出关。
于是,粮草就成了遏制住北境军队咽喉上的一根套索。
赵毓在雍京势力不可测,如果他丧心病狂,使用手段给北境断粮,那么不出十数天,北境就能饿死人。
赵毓知徐玚是沙场宿将,有些话点到即止,他就已经明白要害之处了。
徐玚却笑了一声,“世叔要是出此下策,您的圣眷也完了。”
赵毓听着,点点头,“没错。”
徐玚,“程风不过一弃子,世叔为何对他如此上心?”
赵毓,“该做之事。”
“该做之事……”徐玚,“世间哪有许多该做之事,不过权衡利弊而已。”
赵毓则说,“权衡?许多人以为自己做出的抉择是最适宜的。只是天下之大,世事之繁杂,人心之险诈,单凭一己之力权衡,如何确保这个抉择可以经得起人心,经得起时间的考验?我没那么多心思,只是觉得,应该做的事,去做,就好。”
徐玚,“奢侈,世叔当真奢侈。这世间,有几人不用权衡?不过……,世叔与其拿程风做该做之事,不如谋一谋自身。”
赵毓,“我有什么好谋的?”
徐玚,“副将通敌叛国,污蔑北境主帅,世叔不想洗一洗自己身上毁长城的嫌疑吗?”
赵毓深深叹口气,“所以,我们谈崩了。”
徐玚,“世叔也不必如此。你想要活程风一命,也不见得像你说的那样堂堂正正。”
赵毓,“也是。”
私事,就是以权谋私。
他曾经想过,让文湛公然放程风一马,可是,这样会威胁到皇帝在北境的布局,多年的大业将付之一炬。
他没疯。
这样的事情,无论作为皇帝的臣子,还是文湛的哥哥,他都做不出来。
那么,程风的活命,如此渺然的希望,只能是徐绍私下让一步。如此,程、徐二人均保全,这是大局之下,他能谋到最大的“私”,也是文湛而不是皇帝,最大的容忍极限。
可惜,……
徐玚也叹口气,“世叔,您想要活程风一条命,可是,仅这一条命,足够吗?您说与他有袍泽之情,您与他那些弟兄就不是袍泽之情吗?他铁了心想要伸冤,您阻拦吗?您当真割舍的下那些死去之人?让他们无名无姓,被埋在远离故土的北境冻土,身后无香火飨祀?”
赵毓,“活下来的人,比死去的人重要。”
此时,徐玚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这么多年,自己是否没有认知中那般了解赵毓?
之前,他认为赵毓重情重义,既然不舍程风,必然也不会舍弃被埋在北境的那些西北军。他没想过活人死人的区别,在他看来,这是一回事。所以,他与赵毓之间,就程风之事,全无半分转圜余地。
他没想过,赵毓的取舍,竟然如此不同。
众人身后万世之名,与一条性命想比,无足轻重。
既然如此,大郑千年宗法,那些祭祀之礼,那些宗庙祠堂,在赵毓心中,又算什么?难道,只是教化黎庶,却未曾被他所坚信的鬼话?
徐玚,“……不愧是做过亲王的人,……”
错!
他,依旧是大郑亲王。
赵毓原本看着烟云中若隐若现的大正宫,闻言,扭头盯了徐玚一眼,忽然笑了,“我忽然想起来在伊犁第一次见到你,日头也像今天这般,火一样在头顶烤着。没有水源,我们所有人开始焦躁不安,随后,到达什叶镇。水源倒是有了,就是太安静了,只是,这股安静,也掩盖不了血腥味儿。”
徐玚,“世叔怎么忽然说这个?”
赵毓从栏杆这边走下来,到茶台前,“别叫我世叔了。叫我老赵,或者是赵先生,随便哪个,哪个都成。今天的茶点和酒馔都不错,既然点了,就别浪费。我还让人带了葡萄酒,吐鲁番的葡萄加了玫瑰和覆盆子,三十五年的陈酿,花香果香留下来,甜味儿没了。咱们在西北的时候战事吃紧,性命悬于一线,商道不通,即使人在天山,都没喝过这么好的酒。错过可惜,来尝尝。”
挡不住,终究挡不住。
人的命运在大业面前,如同倒悬江河中的一枚飘零落叶,能随波逐流是幸事,灭顶之灾才是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