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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赵朔家贫,楼夫人是当地豪绅,不仅是下嫁,而且安贫乐道,早有贤名。她是个不一般的女人,在赵朔部下之中亦有威信,地位并非姬妾可比。膝下所生三子,大公子与二公子领兵征战,此时不在新都,唯有十五岁的三公子留在王府由父亲教养。
商王养士成千上万,自从他发迹之后未有一日不大开府门,这些人中脱颖而出者不少,但最闻名的自然是他的左膀右臂,天才将领:顾寰。
现如今顾寰给他带回来了齐昭昀,堪称大功一件。江东尽入囊中,不日可以称帝,商王自然志得意满,欣悦非常,连礼都不要顾寰行,一把扶起他,亲热如师长,上下打量一番顾寰,拍拍他的臂膀:“是吾家少年郎。”
这说法亲热得过分,齐昭昀注意到了,他更注意到顾寰的眼睛亮起来,像只精神抖擞得意洋洋的……狼。
顾寰的兜鍪顶上有白缨,是他的标志之一,因此齐昭昀不可遏止的把他想做一只年轻力壮志得意满的白狼,对狼群领袖展示自己的战利品,又表现得万分孺慕,甚至因此而舍弃了一向想要秉持的沉稳成熟,真正符合了他的年纪。
齐昭昀作为战利品,本来应该更不悦一些,但他其实也没有。
商王正在审视他。
这个可以说是现今全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看起来就是有权势的人该有的样子。他不像是传说中的那样长得奸险,也并没有青面獠牙,算得上器宇轩昂,又实在不丑,眼神明亮,年富力强,神态放松,目光冷锐。
不是仁君,但算得上是英主。
反观江东……是无论如何都气数已尽了。
在赵朔面前,齐昭昀绝无可能像是顾寰那样感受到回归的轻松愉快,相反,这是他坎坷征程的第一步。
齐昭昀不知道自己看起来像什么,更不可能知道商王在想什么,他四面楚歌,孤立无援,但此时此刻正是他最接近无所不能,充斥权力的时刻。
他温柔得近乎静默的流水,内敛得像是皮鞘里的刀锋。
“久仰。”齐昭昀先开口。他的神色奇特,并不驯顺,但也不危险,他的平静并非来自于胸有成竹,只是冷静自持而已,但毫无疑问,他是知道自己手里有什么样的筹码的那种人,看似温情脉脉,其实冷酷无比,从千年前至今,高门仕宦,皇宫深院,到处都是这样的人。
这种人多年来盘踞高位不是没有理由的,但天下不该被他们把持,如同囊中之物。
在赵朔的眼中,齐昭昀也只是一个年轻人而已。他没有碰上祖辈荣耀的好时光,被迫接手了一个烂摊子,但好在他弃暗投明。倘若他真能弃暗投明,那不只是赵朔一个人所期盼的。
先前顾寰写过密信禀报江东的形势与情况,其中自然提到过齐昭昀。不过顾寰的眼光与赵朔的自然不一样。他们一个是人主,一个是英才,赵朔看得出顾寰对齐昭昀的赞许,但他总要自己看过才能放心。
齐昭昀是否如同传言之中那样是个谦谦君子,风流人物倒并不重要,赵朔要的是他真正能用,也能为他所用。卖相好看并不能匡扶社稷,孤标傲世也可能只是眼高手低,顾寰毕竟年轻,且并未见过太多人,眼光未必精准。
所谓能人必有异相,乍听似乎是胡说八道,其实并非没有道理。凡是能够成就大事业者,心性必然坚韧远胜常人,神情自然与人有异。何况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望气之术,可以观望一个人的气运。
当年商王扎营在废都外随各地势力进京勤王的时候,他出身佛门的谋士师夜光路过,在辕门外望见七彩云气,当即毛遂自荐,投入他帐下,从那时候追随至今,传为美谈,赵朔自然是相信这一说的。
他不会望气,却有一双利眼,和齐昭昀对视只交换一个眼神,就明白这年轻人果然不同寻常。
顾寰是急行军回来的,这都是商王的命令,齐昭昀所遭遇的就先是国破,投降,然后是颠沛流离,可他并不狼狈,照样光彩迫人,不可逼视,宛若冰雪。此时此刻再说那是灿然容光,未免是低看了齐昭昀。
那是他的神采。
赵朔南征北战,辗转多年,几经起落,见过的人比微时见过的麦穗还要多,自信绝不会看错人,更不会看错齐昭昀这种人。他已经成了流离失所的刀剑,锋芒外露,就算曾有热血,也成了一座冰窟。驱使他温顺地来到新都的并非铁蹄,也并非强权,他只是还有未竟的愿望,未践行的道。
这种人最难驯服,因为他无所畏惧,也无所牵挂,要说服他得用诚挚与敬意,哄骗,欺瞒,威逼利诱都作用不大,绝不会让赵朔达到目的。
而赵朔正知道齐昭昀要什么,他相信世间除了自己,再无一人可以允诺给齐昭昀了。
国泰民安,海晏河清,天下平定,征尘消隐。
不管怎么称呼,都得由赵朔来达成。
赵朔知道这一点,齐昭昀也知道,他们彼此心知肚明,只是尚未了解对方,因此风平浪静。赵朔突然笑起来:“孤盼望着都督大驾,已经好几年了。”
他这是好大的口气,不过所言非虚。无论是觊觎江东,还是付诸实践,赵朔确实已经做了好几年,趁着去年冬天十数年来难得一遇使得澜江全部冻上的酷寒派遣重兵围城只是最后一步,也确实是天命所归。
虽然于齐昭昀这无异于示威,不过他眼下是被拔掉爪牙一无所有的狮子,倘若赵朔真的激怒他,既不需要担心,也就省略了后面的许多步骤,可以将他置之一旁,不必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