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孤身少年和护短师父
牧穹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的他临下山前又回头看了几眼这云雾缭绕的山水山。
他的竹竿上有一道裂纹,这道裂纹狰狞地盘在竹竿上,倒也使得这看似文雅的竹竿多了几分战场上豪情万丈的矛剑之风骨。尽管牧穹并没有见过那些妇人们垂泪相传的、那些老兵们酒后吹嘘的所谓真正的战争。
牧穹见过的最激烈的一次,姑且称之为战争的战争,大概也就是官道上那几个混混酒后的厮打吧。
这道裂纹便也来自这几个混混。
彼时的牧穹还不过是一个如那山间碎草一般平凡的孩童。不同于碎草的一点大概也就是,碎草尚有父母在旁、手足在侧,而牧穹却已经孑然一身许久了。
牧穹并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早几年收养自己的老先生咽下了那一口之乎者也,在那破屋残窗下安然闭上了自己浑浊的眼睛。先生家的独子还未等到这位贫苦的教书匠入土为安,便打发走了牧穹。
在十岁前的最后一个新月夜,牧穹离开了这一片难挡烈日暴雨的屋檐,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流浪儿。
并没有老先生叩着沾染桂花香的书桌角摇着脑袋说着的那种袖中千金、心中万民的仁义君子,会站在街角的夕阳下穿着袍子,来安抚这些无所适从、被祸乱流离充斥着眸子的流浪儿。绝大多数的人家甚至都嫌弃那流浪儿蜷曲在自家屋檐下,仿佛这道瘦弱的身影会把屋外的寒风裹挟进来。
牧穹并没有选择将自己的人生压短,压浅,压在那阴暗的、氤氲着腐朽的木板味和恶臭的蘑菇味的义庄,与那些无人看护的死者为伍,并时刻准备永远陪伴着他们。
牧穹还是决定离开这座小镇,把自己的人生尽量拉长,尽管这也意味着这样的人生会变得更加脆弱。
牧穹随着南下的荒民们,荒民队伍宛如偌大的平原上一支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军,代表着荒芜之神威武不凡地践踏过每一片富庶之地。
这场浩大的游行,在约莫五十年后,终于被一群颇有胆识的史官们“详细”又“寥寥”誊写在史书上,然而也不过用“大莽”一词,寥寥掩盖了过去。
牧穹在这群流民中并不显眼,或者更为残酷地说,像他这般年纪、这般瘦削的小孩子,也是这支浩荡军队中的一大主力。
不过这个故事并不是一个从开始就让人垂泪的悲歌。
按照牧穹的老师——诩的话来说,牧穹此人命格“极目远眺四万里,强命竦翮九重天”。尽管后世的山水师口耳相传的先代传说里,诩一直都不曾是勘破命理、妙解尘缘的天纵奇才,但是无可否认的是,后世数代的山水师推究天人际合、衍算牧穹的命格时,最终都把手中的筹卦龟甲等林林总总的器具放了下来,和诩一样叹了一句“强运之人”。
这或许也就是为什么那一日诩会在官道上看见,牧穹两只手死死地抓着竹竿,抵着两个远比自己高壮的混混。
在那个易子而食不足惜、弹冠相歌无人鄙的时代,所谓的官道并没有多大的尊严,充其量也不过是对于这些饥民而言更为平坦、更为好走的路而已。
所谓饱暖思淫欲,自然并不是说每一个人都是丑恶的,欲望不过是骄奢淫逸的显像。欲望对于千金藏袖的富商巨贾便是再多几家商号供他囤积;对于长袖善舞的高台歌女便是再多一个郎君供她消遣;而对于刚走了几天官道的张虞,便是多喝了几口劣酒。
张虞并不是什么名震天下之辈,他留给后世的唯一记忆,除了在自己嫂嫂家行为不端、被自己的哥哥打断了腿以外,也就只剩下“恶徒”
这一评价留在了史书中:“诩,由恶徒救走一子,教子数年,出山为第七十四代山水师。”
张虞虽然湮灭在了这纷杂的世间——或者说甚至都没有活出这一场“大莽”的行军。
然而这并不阻碍他要把牧穹活活打死。
事情的起因并不复杂,充其量不过是几个混混仗着胸腔内三分醉气,各自吹嘘过去的几分逍遥自在的功业。
然后张虞那显得并不怎么光彩的和嫂嫂的故事,和那更不怎么光彩的腿,成功让他在一众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的穷途恶棍面前失了一分不怎么必要的威风。
于是张虞站了起来,甩着那条并没有多大用处的瘸腿。
他那双眼睛直直地瞪着在一旁路边坐着闭目养神的牧穹。
他觉得牧穹手上的竹竿很合他的心意,或者说抢一个并不怎么健壮的小孩的东西很容易能帮他找回几分威风,这件事很合他的心意。
于是他走了过去。步子很重,当然不免又要怪起这后面拖着的瘸腿了。他伸出手准备拽过那根竹竿,然而他失手了。
牧穹死死地抓住了这根竹竿,而那双琥珀色的瞳孔则死死地盯着张虞,令他发毛。
“这是我的竹竿。”
如果硬要说起来的话,大体上可以引用一句老话,“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对于一直被人们窃窃私语的“南疆”所指引的牧穹来说,美好富庶的“南疆”是必要的,但是能帮他走完脚下的这千千万万里路的竹竿,也是必要的。
手里这根竹竿就是这条路上牧穹唯一的旅伴。
简单地说,如果没有这根竹竿拄着,牧穹早就不知道在之前的哪一个转角,被后来者踩在脚下一并化作“大莽”的尘埃了。
张虞也没有料想到这个时候、这个场面,竟然会有这样的小孩不识抬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