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尔说,世上最遥远的距离,是深潜海底的鱼与翱翔天际的飞鸟的距离。但每当我来到海边,就觉得泰戈尔只说出了表象。我相信,飞鸟是青鸟,青鸟的叫声,潜鱼它一定能够听到。或许,在无人知晓的黑夜,潜鱼会浮游而上,青鸟会贴水而翔,在水面上,鱼和飞鸟完成一次动情的约会。
我就这样幻想着,幻想着那个我从未谋面的爱人,突然从海滩走来,令我心头怦然。
想象,可以拥有一切。
面朝大海,放开你的想象,所有的梦想都会明艳发光。
六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无论我去到哪里,都会强烈地思念海口,盼望着早日回到海口。
每次回到海口,我会让前来接机的朋友开车绕城市的主要街道转一转。透过车窗,我再次观赏到那伸展着无数翅翼的椰子树(我将它们视为海口的灵魂);海秀大道车流如织,两边高楼林立;宽阔的滨海大道花红树青,似乎比前一阵又漂亮了几分;万绿园更是绿茵无际……
然后,来到海边,看海。当海风吹散我旅途的疲劳,海浪有吟唱声萦绕耳际,我会情不自禁地想:我属于海口,这多好,海洋就在我的身边。
阳光洒满,照耀着每一个人;海风吹拂,润养着每一个人。
海洋的气息,乃是自由的气息。
椰子树的魅影
1988年夏季来临的时候,海南这个美丽却闭塞的海岛掀起了建省办大特区的热潮。到处都在叫卖《海南开发报》,到处都在传递海南大开发的信息。到南方去!到大特区去!热潮席卷了大江南北,骚动了万千人才的心灵,许多人义无反顾地到南方去了。
其时,我刚到湖南省作协“作家与企业家联谊报”临时办公室上班。说是联谊报办公室,实际上是莫应丰的办公室。莫应丰是省文联副主席、省作协副主席,是著名作家,他的《将军吟》获全国首届茅盾文学奖。他为人古道热肠,被人尊为“莫公”。这时候,他已率一众文人登上了海南岛,成为闯海先驱,要在海南大干一番事业。办公室墙上,一幅题为《梦里海南》的水墨画惊艳了我的双眼。画的内容看得人热血沸腾。藕白色的宣纸上,一棵树干挺拔的椰子树,几片随风翻飞的椰子树叶,背景海阔天空。据说,这是莫公去海南后第一次回长沙时的画作。他日夜思念海南,作此画后方得平静,转身又南下登岛了。他与人见面,尤其与年轻人见面,口口声声必说海南,似乎他的生命已在海南岛上花开遍地。你应该去海口!那是一片全新的天地!那里的椰子树俊美浪漫,那里的阳光像金子一样!那是一片全新的、未曾开垦的土地,意味着有无限的可能,无限光明的生机。那将是一块天然理想的自由岛!对于年轻人、对于富有理想激情的当代青年来说,是天赐良机!
年轻的我,对“自由岛”尚没有概念,却萌生了去看椰子树的念头。
提起简单的行囊,我踏上了奔赴海南的旅程。一路向南,向南,还向南!当我站在琼州一号海轮甲板上时,我看见了大海!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大海。那一刻,我的心怦怦地跳着,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涌出眼眶。海洋,我的海洋!我年轻的心,仿佛看到自己生活的道路像海洋一样宽广!
登上海南岛,坐上一辆三轮“篷篷车”,往市区去。车一上龙昆北路,外面就是风雨大作,举目一望,望不见楼房,所见之地,尽是滩涂,杂草丛生,在风雨中更显荒凉。顷刻间,龙昆北路就成了一条宽阔的河流。“篷篷车”好不容易拐上海秀大道,却不得不抛了锚。路边,停满了抛锚的各式车辆,人们说是台风来了。
就在行人四处躲避的时候,我被台风中椰子树的身影迷住了。椰子树,挺立着,用它宽大的枝叶柔曼地抗击着台风的肆虐,显得刚强而秀美,正是莫公梦中的椰子树啊!刹那间,我似乎明白了海南建省和自由岛的含义,对椰子树肃然起敬。
住下后,我去看望在开发报工作的姜贻斌。姜兄是我的小说处女作的责任编辑,也是老乡,早就知道他在开发报。他推了推眼镜,高度近视的眼睛凑到我面前盯视了半天,不敢相信在他印象中单纯柔弱、尚不知世故为何物的我也来到了海南。
随后,他甩出一句家乡话来:你咯鬼妹子,上岛也不选个好天气!天天太阳晒死人不来,偏偏这台风刮得人出不了门就来了!你赶紧打道回府吧,这地方不是你这样娇生惯养的女孩子待得住的!我嘿嘿地笑,摇头说,我只是来看椰子树的。
几天后,在家乡人的一次聚会上,在海口开公司的老乡李总经理听说我来海南之前是当记者的,便邀我去帮他们办会议简报,他的公司正要召开全国性的工艺品展销会,条件是包吃包住,60元钱一个月。我乐滋滋地答应了。这成了我在海口的第一份工作。
紧张的筹备工作过后,会议就开始了。会址设在一家宾馆,来自全国各地的商家几百人济济一堂,令公司上下人员忙得不亦乐乎。临到开幕式时,才想起忘了请礼仪小姐了。而当时在任的王越丰副省长已来到了会场,马上就是剪彩仪式了。
李总一眼望到人群中的我,便用家乡话火急火燎地大叫:四毛,快,你准备一下去给王省长端彩盘!要剪彩了!我反应过来,急匆匆放下手中采访本,跑到洗手间整理了一下头发与衣裙,又急匆匆返回会场,站到王越丰身边。后来的照片与录像里,我就像个傻丫头一样用盘子托住王越丰副省长剪过的红绸大花。我戴着一副蓝色近视眼镜,学生头已有些显长,浅黄色洗水布衣裙上起着白色圆点花纹,衬出几分清纯,笑吟吟地蛮可爱。无独有偶,站在王副省长另一侧的,竟也是一位临时抓来的“礼仪小姐”,而且,她也戴着近视眼镜。
会议结束后,一个海南风情专题摄制组的摄像递给我一张名片。他们正在物色撰稿人,他看过我编的会议简报,邀我为专题片撰稿,随摄制组环岛采访15天。环岛采风?我真是喜出望外。
一行5人斗志昂扬。那次环岛是我此后十来年在海南历时最长、走的地方最多、收获最大的一次,记忆相当深刻。东郊椰林、红树林、五指山,这些地方呈现着原始的风貌,安详静谧,生态美一览无余。在宋庆龄故居,我们与守屋的老人聊了一个下午;在黎寨山村,我们目睹了最古朴的婚礼;我们在清晨的雾岚中拍摄割胶的场景;半夜就上了铜鼓岭,在山尖上冒着寒冷等待日出;在临高角不染一丝尘质的清水里,我们自拍了一盘在洁白的海滩上捡贝壳、用脚印留字的录像带……15天在忙碌疲累而又兴奋紧张中过去了。摄制组凯旋返程。不料,车行至琼海路段,便遇到了11级台风。行进中遭遇台风是一件极为恐怖的事。听着路边橡胶树断裂的声音,看着路边房屋被掀破瓦盖、刮碎门窗的残败景象,以及自己乘坐的车子与风厮扭、弯弯曲曲爬行的艰难,我着实体验到了什么是台风以及它的破坏力,但是,我也看到沿途没有一棵椰子树在台风中倒下。宽大的树叶即使被撕成了碎片,它们就是不折断,不掉落,不屈服。撕裂了的叶片挣扎着舞动,犹如凤凰在烈火中涅槃,那在台风中壮怀激烈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生成一幅最美的风景。
经历了这次台风洗礼,回到海口后,我做出了人生中里程碑式的决定:留下来,留在海口沸腾的改革开放建大特区的事业里!
就这样,我毅然决然地加入了闯海大军,开始求职找工作。适逢海口市要创办《海口晚报》,正在招兵买马,我壮着胆子前去应聘。
我真幸运。很快,我成了刚创刊的《海口晚报》的一分子。没有电,没有水,交通不便,民俗不通;太阳暴晒,蚊子乱咬;被偷,被抢,被骗;新生的海南遍地陷阱,劝我不要留在海南吃苦的声音不绝于耳,但是,我总是一抬眼就能看见椰子树,一迈步就可走到海岸边。我像椰子树一样,不动摇!
怀着对海南无限的憧憬,无限的爱,我在海南和十万热血儿女一起,奉献青春、智慧、才情、爱,无怨无悔,扎根,开花。我当记者,奔跑在炽白的阳光下,采访、抒写、报道为建经济特区做出贡献的精英;我当编辑,精心选发那些植入了对海南的爱与歌唱的作品;我成为作家,以文学的形式表达对海南的热恋情怀。椰子树长影绰绰,木棉花红若烈焰,青春燃烧着不熄的激情。海南,以他海洋般浩瀚的胸怀拥抱我,给足我伸枝展叶的空间,赐我海洋般自由明澈的心。
一切是那么艰苦,一切又是那么美好!
纸 屋
后来,我和丈夫搬进了新房,纸屋无可挽留地拆掉了。只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对于纸屋的怀念却日渐深刻,每每回忆起来,便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向往。
——题记
那是我的纸屋。
在几家住房、几间集体宿舍的外面,既是过道又是大厅的地方(所有这些原来都是做办公场所),用几块三合板围钉起来,就成了一间小屋。小屋不到六平方米,没有封顶,没有窗户,唯一的窗户被封死了,窗后边住着一对年轻的夫妇和他们几岁的孩子,这小小的房间简陋得别具一格。我奉命住了进去,内心按捺不住地激动。在海岛漂泊了两年,终于有了一个独立的空间了。我把纸屋的内墙用白纸糊住,以增加房间亮度,然后,在墙上挂满琐碎的艺术品,这小屋便具有了一种欧洲童话般的色彩,我快乐地把它叫作“纸屋”,暗中希望着它有一天会在回忆录里,占很长很重要的一段篇幅。
一只风中倦鸟有了一方巢穴,这令我感动不已。那个安适的晚上,一个毫无理由的念头冒了出来:造访纸屋的第一位异性客人,将成为我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