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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1页)

陈嘉扬的话听过就罢,盛实安早已养成习惯,不拿他的空头支票当回事,照例打牌看小说,偶尔叫阿柠陪自己出去逛大街买零食,再顺道一逛百货商场,这天她正在那里试一双小羊皮的靴子,有人从不远处浮夸地跑过来,“安小姐呀?怎么这么巧?”

是谢太太,一身青金旗袍裹住保养得宜的身体,嘴比旗袍做工还繁杂,恭维她的戒指项链,恭维这双靴子,连带着恭维她这个人。谢太太的小姨子面皮薄些,被谢太太暗暗拧了一下,也没憋出什么好听话来,红着脸看盛实安脱下靴子,把小巧的脚放进另一双高跟鞋,挤出一句:“嗯……挺好看的。”

盛实安不大记得这位谢小姐,抬头看看,“谢姐姐还在读书?”

谢小姐低头不答,谢太太笑道:“谁说不是呢?不肯听我和她哥哥的话,非要死读书,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能赚几块钱?”

盛实安从前读书的时候成绩中等,但很清楚学海无涯,不肯附和这种客套,加上她觉得谢小姐高高的很好看,有点羡慕,难免偏心眼想替她说话,说:“读书有什么不好?”

谢太太瞥一眼谢小姐,又瞄一眼盛实安,以为她在假客气,于是笑得花枝乱颤,轻拍谢小姐一下,“安小姐这是给你面子呢。倘若真那么好,安小姐自己怎么不读?”

谢小姐气得脸通红,盛实安把另一只高跟鞋穿上,想也没想,开口就说:“我怎么不读?要不是老师不容易找,我还打算学法文呢。”

谢太太得到这一句,拍胸脯要盛实安放心,事情包在她身上,转头就鞭策谢小姐在学校里找老师。女校里的法文老师是老修女,早已嫁给了神圣的主,断然不肯跟盛实安这样的人有来往,一听原委就连连摆手。谢小姐又去社团里找,一个人引荐另一个,焦头烂额花了半礼拜,终于找到老师,是清华的学生,让他次日下午两点去荔山公馆报到。

盛实安早就忘了这件事,阿柠说“老师来了”的时候她正泡澡,疑惑道:“什么老师?”

阿柠说:“法语老师呀,谢小姐介绍来的,是个大学生。”

盛实安的热情来得快去得更快,现在已经不爱吃虾了,何况前几天跟陈嘉扬去饭局,听到法国人说话,头都大了,正想着怎么跟谢小姐说法语老师的事还是算了,没想到想什么来什么,法语老师这就到了。

她发着愁下楼,请大学生喝茶。大学生在做自我介绍,她脑子里琢磨着该怎么回绝,刚洗过澡,及肩的长发还湿着,凉冰冰的,忍不住一抽鼻子,对面递来一张纸,“擦擦吧。”

盛实安接过来擦鼻子,眼睛看见了桌上的东西,是个纸包,看样子是他带来的见面礼。她正饿着,一时走神,对方看见了,把纸包拆开,“……想吃这个?不知道该给你带些什么,正巧我母亲做了鲜肉月饼。”

盛实安眼睛都直了。北平人不吃这玩意,她和陈嘉扬去找过,找到的只有门钉肉饼香河肉饼,大失所望,没想到法语老师带着上门来了。她拿一块来吃,鼓着腮帮子,“你叫什么?”

大学生有点脾气,说:“自我介绍都说三次了。”

盛实安脾气也不小,“三次都说了,再说一次能怎么样?”

大学生想了想,觉得有道理,“……我叫陈轲。”

陈轲是北平本地生人,不过他母亲是苏州人氏,不但会做鲜肉月饼,还遗传给他一两分南方人的白净温和,不过好模样只是表象,这人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好说话,上起课来说一不二,要盛实安跟着他念字母。盛实安本来也不想学,但已经吃了人家的月饼,不好把人家再赶走,反正长日无聊,让念就念,但是心不在焉,一会跑去找柚子吃,一会去客厅接个电话,就连后院的恶狗都突然变得可爱了,她趴在后窗上喊狗:“过来握个手。”

陈轲忍无可忍,站起来叫阿柠,“劳驾给她拿衣服,我们出去学。”

阿柠说:“她头发还没吹呢。”

盛实安说:“就是,我头发还没吹呢。”

终究还是上楼去吹头发了,陈轲在客厅的沙发里等,等了小半个钟头,盛实安衔着根细细的女烟下来了,已经绑了头发涂了口红,方才不施粉黛的娃娃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精致嚣张的小美人,见他起身,她掸下烟灰,不慌不忙地说:“我还没换衣服。”

又是小半个小时,出门时已经近三点半了。陈轲不急不躁,一句都没有催,带盛实安去校图书馆的杂志室,把书本摊开,笔塞到盛实安手里,“写。”

盛实安仍旧心不在焉,不过杂志室里没有什么好玩的,一个学生坐在角落里闷头写剧本,也有几个在翻新潮杂志,还有的枕着书本睡觉,安安静静的,她也不好打扰,又念及到底要跟陈嘉扬去西贡玩,一句不会也不好,于是接过笔,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写。

陈轲对这位骄纵又不认真的阔绰小姐并非没有成见,但他收钱教课,并不管学生是盛实安、是街上的叫花子,还是邻居家的傻小孩,是谁都一样,他的工作不过是使尽全身解数让对方学会几句法语。

此刻窗外阳光正好,树影斑驳,盛实安披着一身碎阳光,歪着脑袋乱写,他低头看去,发现她的字还不错,书写时比划勾连,笔迹流畅熟练而微有笔体,显然不是第一次写法语字母,“学过?”

盛实安在想陈嘉扬的父亲以前是学校里的西语教师,一想就走了神,听他问,半晌才说:“以前。”

陈轲没有多问,给她布置了任务,自己去一旁桌上拿来书本,筹备之后的上课资料。他家境原本尚算殷实,只是几年前父亲过世,家里才变得举步维艰,好在他明年就要毕业,可以工作养家,哪怕是现在,也可以打几份工补贴家用,情况不算不可救药。

盛实安是个省心学生,他再一抬头时,天已经黑了,盛实安写完了字母单词,已经在翻杂志。陈轲于是记住,盛实安不笨,大可以放手去教,不用顾虑她听不懂,次日便加了功课,照旧让她抄抄念念。

这下盛实安不干了,学着陈嘉扬从前跟人叫板的姿势,抱着手臂往后一靠,中气十足,“欺负人?”

陈轲说:“你是不是想吃糖?”

楼下门口有个老头子在卖糖,盛实安的确已经看了半天了,闻言表情一松。陈轲接着说:“早写完可以早下课,我给你买糖。”

盛实安仍旧嘴硬,说:“我有钱,自己也能买。”

陈轲看看墙上挂钟,“五点前写完,下次给你带鲜肉月饼。”

这筹码在北平太诱人,盛实安捞起袖子就写,四点五十五分准时写完,蹦起来拉陈轲下楼,司机和车在楼下等,阵仗十分惹眼,来往的同学问:“陈轲,你抢银行发财了?”

陈轲说:“是我做家教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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