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以说,他也不是长房嫡子,甚至能毫无压力说,既然不袭爵,那他何必为了家族而努力。
可是,只要他贾珠走出去,身上挂着的,永远是荣国公后人的名,生来又享受着不同于祖辈的资源与优势。
府里的家生子多是荣国公曾经部队里的士兵,因为家乡遭乱被毁,索性卖身跟从封官进爵的旧主子,因为这一代人的教导,兢兢业业在府里从事。
——“想起十四岁那年,进学中秀才,却什么都不懂,只是被父亲逼着读书,后来大了,明白些事情后,见了府内,常常觉着透不过气,如今竟然有种解脱了的感觉。”
贾珠想起了自己当初对穆莳说的话。他是过过难熬日子的,直到老太爷临终前,给父亲求了官职,他们一房才好一些。
那时候,他心底里非常憎恶那些看人下菜碟的奴才。
后来大一些了,他看到家学里那些不知进取,只会取乐的,便是伯伯一辈的,多数也都是成日玩乐,捐官的也不少。这样比起来,他再怎么去坚持,似乎都和父亲一样格格不入。
现在看着宗祠里牌位宗谱,他却慢慢释然了。
想着,他却苦笑起来,这时候想通了,他却要死了,徒添一些悔意而已,有什么用呢?
贾珠挺直了背,直直伏拜下去,叩首。
“列祖列宗在上,佑我一家安平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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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往回走着,贾珠经过前院书房时,看到里面的灯,又停了下来。
父亲原来在这,还没睡吗。
他心里对书房是有畏惧的,小时候背书背不出来,父亲也总是斥责。
想起刚刚看到的老太爷贾代善的牌位,他却隐隐明白了些什么。
老太爷临终前上了一本,皇上体恤,便给父亲主事的官衔。
贾珠知道,贾政原本想要以科甲出身的,得了官职,自然不能再科举了,也因此,父亲有了遗憾。
想来,他心里还是在意自己没有功名的,所以在功课上也就更加严厉要求他。
官场上见面,总要问问各自是何年进士出身,同年各成一系,总是要提携一二的。
他听过族人暗地里酸说,父亲假正经,不会读书,完全靠着老太爷的荫蔽,得了差事还要卖乖说自己有追求。还好面子,什么都要管两下,整日端着装着。
父亲他在官场上,是不是也像是在族里一样,因为格格不入而孤独呢?
贾珠心里酸涩,也不走门,直接穿墙而入,果见贾政伏案写着什么,一边还摞着部内的差事。
这些日子他昏迷居多,祖母,母亲和妹妹倒是都常常见到,只是父亲毕竟是有职务的,这倒是他五日内头一次见到父亲。
他清减了许多,已经有了几丝白发,面露疲色,手里的笔攥得紧紧的,眼角忽然流出一滴眼泪来。
贾珠心头一震,他凝神看过去,才发现父亲写的正是他的讣告。
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接住那滴泪,却见到泪水穿过他的掌心,滴在了“吾儿”二字上。
贾珠不忍再看,撇过头,腾空而起,飞一般回了自己的屋子里,站在了李纨的床边。
妻子已经熟睡了,他伸手抚摸着她皱着的眉头,想要抚平那张面庞上的忧色。
最后,他转向自己还未出世的孩子。
他的儿子,他起名叫贾兰,以后一定是如兰花一般的君子。
贾珠忍不住想,当初,父亲看着他的时候,是不是也感觉到了,必须为之撑起一个家的责任呢。
小时候说着“等长大了,买一个大园子,只有我们一家住在一起,这样父亲母亲想住哪个院子,就住哪个院子”。